《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发微 敦煌写卷P2539之专题研究(第4/6页)
P2539所反映的坦荡性观念,并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将其置于中国人性观念变迁的历史背景之下来看,其中颇有去古未远之处在中国,“阴阳天人感应观”源远流长,这种观念认为:阴(地、女性等)与阳(天、男性等)要相互交合方好,方是事物的生机。因而在古代中国人眼中,男女两性的交合,实为一种充满神圣意味的佳景,一件值得崇敬讴歌的美事。上古陶器上形形色色的性象征图案,(28)《易·糸辞》下所谓:“天地绸组,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易·彖·归妹》所谓:“归妹,天地之大义也,天地不交而万物不兴”,《孟子·万章》上所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乃至《神仙传·彭祖》所谓:“天地得交接之道,故无终竟之限;人失交接之道,故有伤残之期”,(29)一以贯之,都是此种观念的表现。白行简也是在此种观念的强烈影响之下创作P2539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之名本身就明确反映了这一点。他又在自序中重复了与前人相似的说法:
天地交接而覆载均,男女交接而阴阳顺,(30)故仲尼称婚嫁之大,诗人著《螽斯》之篇者,本寻根不离此也。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P2539之用优美华丽的文辞反复描述,歌咏男女欢合,只是古老传统在唐代的一次新的文学实践而已。
据现有史料,自P2539之后,色情文学经历了很长一段几乎空白的时期,直至明朝中叶方才勃然兴盛。在此期间,虽曾出现秦醇的《赵飞燕别传》、托名韩偓的《迷楼记》等作品,但都只能与前述《赵飞燕外传》等属同类程度,尚不足与明清色情文学作品比肩。
现存明清色情文学作品中,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将色情描写作为“调味品”,以求取悦于某些读者,从而增加作品受欢迎的程度,如长篇小说《禅真逸史》《禅真后史》《隋炀帝艳史》等,“三言”、“二拍”中的一些故事也属此类。这类作品的主题不是性爱。另一类则专以性爱为主题,如《肉蒲团》《弁而钗》《如意君传》等。此两类作品虽都常有不堪入目之处,但后一类作品与P2539所体现的上古传统之间,仍有某种若断若续的精神联系。
正常的性爱与病态的色情之间,毕竟是存在明显区别的。“健康自然”或可作为此种区别的判据之一。例如,在古代中国色情文学中,媚药(以及淫器)是经常出现的重要内容之一,常借此渲染病态、疯狂的纵欲场景。(31)又如,以欣赏少女初次交合时疼痛为特征的,近乎性虐待狂(sadism)的变态心理,也是古代中国色情文学中常见的描写。(32)但是在P2539中,这两类内容都丝毫未曾涉及。P2539中实写的性爱场景基本上不失健康自然、欢乐明快,至少从性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是如此。而对帝王男宠之类则仅是虚写。
另一方面,有一个后世色情文学中百用不厌的手法,在P2539中已见应用,即所谓“劝百讽一”。在尽情渲染色情场景及情态的前后,往往引入“万恶淫为首”之类的道德说教作为点缀,以示作者写作动机之纯正无邪。(33)在P2539中已可见到这一手法的表现。作者在第(6)段中描述帝王的后宫生活,先以华美的辞藻和欣赏的笔触渲染:
于是阉童严街,女奴进膳;昭仪起歌,婕妤侍宴。成贵妃于梦龙,幸皇后于飞燕。
然乃启鸾帐而选银环,登龙媒而御花颜。慢眼星转,著眉月弯。侍女前扶后助,娇客左倚右攀。献素而宛宛,(34)内玉茎而闲闲。三刺两抽,纵武皇之情欲;上迎下接,散天子之髡鬟。乘羊车于宫里,插竹枝于户前。
这里没有任何批判的情绪,相反却充满艳羡和激赏。但末了笔锋对于皇帝后宫太众作了一两句批评:
今则南内西宫,三千其数,逞容者俱来,争宠者相妒,矧夫万人之躯,奉此一人之故?
“劝百讽一”之法,与赋这一文学形式有着特殊关系。昔日汉赋中的煌煌巨制,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等,侈陈天子、诸侯游猎之规模盛大、壮丽豪华,最后留下不足百分之十的篇幅,归结到戒奢务俭、修明政治之类的结论上去,就是“劝百讽一”的标准模式。白行简既用赋体,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传统。甚至可以猜测:《大乐赋》在其末尾也可能用少量篇幅谈一些节欲或礼教的话头。至于“劝百讽一”之法本身,也未必纯属虚伪或仅为避免道德批判的障眼法。从文艺理论的角度来看,应该有其地位和道理。但此事显然已越出本文所定范围,兹不深论。
原载《汉学研究》(台湾)9卷1期(1991)
注释
(1) 高罗佩(R.H.van Gulik)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