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The Gray Zone 灰色地带(第10/13页)
但他的形象要比目前所呈现的更为复杂。兰科斯基不仅是一个叛徒和同谋者,在一定程度上,除了让其他人信服外,他应该也曾逐步说服自己:他就是弥赛亚,他的人民的救星。至少有时,他必定也曾希望为他的人民谋求幸福。欲求善名,必先善事,哪怕对于一个腐朽的总督来说,感到自己的善也能让他感到心满意足。矛盾的是,他既认同压迫者,又同情被压迫者。因为,正如托马斯·曼(Thomas Mann)所说,人是一种混合生物。我们还要补充一点,他越受到压力的影响,就会变得越复杂——在这点上,他逃脱了我们的审判,就像指南针在磁极上会乱转一样。
尽管他不断受到德国人的嘲笑和蔑视,但兰科斯基很可能还是把自己当作一个主子,而不是奴才。他必须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权威:当盖世太保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抓走他的议员时,他勇敢地保护他们,不惜让自己遭受德国人的嘲讽和侮辱——他知道如何体面地忍受这样的待遇。在另一些时候,当德国人不断从罗兹压榨出越来越多的布料,并从他的手里带走越来越多没有价值的人口(孩子、老人和病人,送去特雷布林卡,后来改为奥斯维辛)时,他尝试和德国人讨价还价。而对于他的子民,他则急于通过极端严酷的镇压,来消灭反抗的苗头(就像其他犹太人隔离区一样,在罗兹隔离区里存在着政治抵抗的英勇的核心力量,包括犹太复国主义者、亲纳粹派或共产党人),但他的动机并非出于对德国人的奴颜婢膝,而是将这些反抗者视为叛逆,由于“皇室人员”所遭受的暴力反抗而发泄怒气。
1944年9月,随着苏联前线的日渐逼近,纳粹开始清除罗兹犹太人隔离区。成千上万的男人和女人被押送到奥斯维辛,“anus mundi”,德国世界的排泄系统。因为他们的劳动力早已被榨光,所以几乎立刻被全部屠杀了。大约有1000人留在隔离区内,负责拆除工厂设施并掩盖大屠杀的痕迹。他们很快被苏联红军解放。多亏他们才让我们拥有了记录在本书中的这些信息。
查伊姆·兰科斯基的最终下场有两种说法,似乎他在世时所具备的道德模糊性也延伸到了他的死亡。根据第一种说法,在纳粹清除罗兹犹太人隔离区的过程中,他试图阻止将他的兄弟送进集中营,因为他不想与兄弟分离。据说,一个德国军官建议他应该和他的兄弟一起自愿离开,而他则接受了这个建议。另一种说法则相反,汉斯·比博(Hans Biebow),另一个表里不一的人物,曾尝试营救兰科斯基。这个声誉不佳的德国实业家是负责犹太人隔离区管理委员会的公务员,同时也是隔离区唯一的承包商。因此,他的地位非常微妙,因为罗兹的纺织工厂是为军方服务的。比博不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对他而言,只因为是犹太人便要施加惩罚和痛苦,这样的事情毫无意义,他也没有兴趣。他的兴趣在于通过他的合同赚钱,而这些合同是否合法则无关紧要。隔离区内的折磨触动了他,但仅仅是间接的。他想让这些奴工去工作,所以他不想他们因饥饿而死——但他的道德到此为止。事实上,他是隔离区真正的主人,而他和兰科斯基之间是一种买卖关系,这往往也会变成一种不成熟的友谊。比博,这只玩世不恭的小走狗不会认真对待种族魔鬼学,他只希望永远取消拆除隔离区的计划,因为隔离区对他来说是一项好生意,而他还要依赖兰科斯基的同谋关系,所以需要避免他被投入集中营。在此,人们就可以看到一个现实主义者往往要比一个理论家客观得多。但党卫军的理论家们可不这么看,他们更强大。他们是彻底的激进主义者——摆脱隔离区,也要摆脱兰科斯基。
无计可施的比博通过他优秀的关系网,给兰科斯基要去的集中营写了一封信,他把信交给兰科斯基,并保证这封信能保护他,确保他受到特殊对待。据说,兰科斯基向比博要求,在去奥斯维辛的路上,他和他的家人应享有符合其身份的庄重待遇,并获得了批准。也就是说,一节特别车厢,挂在一列押运毫无特权的囚犯的货运列车的车尾。然而,德国人手中的犹太人只有一种命运,无论他们是懦夫或英雄,谦逊或骄傲。无论是那封信,还是特殊车厢,都无法拯救查伊姆·兰科斯基——犹太人的国王——走进毒气室。
像这样的故事并不只是一个故事。它蕴含着重大的含义,它提出的问题要远多于回答的问题,它本身总结了灰色地带的整个主题,并让人想要追问。它呐喊着需要被理解,因为在这个故事中,人们观察到了一种象征,就像在梦中看到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