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7/10页)
“你为什么不教她识字?”
“可别把什么都教给她。”她警告说。
这次意外之后,我第一次注意到,艾伦自己也卷入了可能给她带来危险的事情里,她警告我和蜜拉的时候,心里想的大概不是我,而是她自己。例如,行走在路上的时候,她总是和史迪格里茨一起走在骆驼群前面很远的地方;下午大家聚在凉棚底下的时候,她也会坐在他身边。艾伦选中史迪格里茨的原因之一是,在布林莫尔学院的时候她研究过德国和法国,因此可以用四种语言与他交谈,他们两人在哲学问题上长篇大论地探讨个没完。
我怀疑祖菲卡会不会感到不舒服,因为我在很多书里读到过,在涉及女人的事情上,男性沙漠居民会被极端暴烈的激情所支配,在普通的阿富汗人生活中,那些罩袍,还有顶端插满碎玻璃的高墙就是明证;我开始害怕,我对蜜拉的感情可能会让自己卷入这些游牧民的愤怒当中;然而我越是观察祖菲卡,越是感到迷惑不解,因为他显然跟小说里那些报复心很重、满脑子爱恨情仇的酋长不一样。相反地,当艾伦和史迪格里茨走在一起的时候,祖菲卡经常会骑着他自己的棕色马匹,娴熟地蹬着马儿的肋骨向前走。有时候他会停下来说说话,但是更多时候只是从旁边经过,脸上摆出招牌式的微笑,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仅不嫉妒史迪格里茨,甚至在驼队里有一个男人可以跟他的第二个妻子讨论问题,让他大有解脱之感。
我的情形就有所不同了,蜜拉可是他的女儿。我敢肯定,有那么一两次,他已经看到我们在接吻,他肯定也注意到了我们不管是在帐篷里还是在餐桌旁总是坐在一起,但是他对待蜜拉和我的态度与对其他人一模一样:话不多,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
我们抵达喀布尔的前一天晚上,科契人为我准备了一餐饯行宴席。马福隆表演了游牧民族舞蹈和从亚细亚地区各地的商队路线上东拼西凑来的各色歌曲,惊艳全场,观众们又笑又闹,不亦乐乎。我尽量与蜜拉保持着距离,因为我发现要离开她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有那么几次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史迪格里茨和艾伦,心里想着:他们多么幸运啊,可以结伴一直走到大夏城。
那天晚上,爬进睡袋时,我问史迪格里茨:“你告诉我的那件柱子的事,你告诉艾伦了吗?”
“我告诉她我不能离开阿富汗。”
“告诉她为什么了吗?”
“或早或晚,所有人都会知道一切真相,”他回答道,“至于什么时候真相大白,就说不准了。”
“也不尽然。我了解了你的过往经历之后……在商队旅社那边……我当时满可以杀掉你。”
“杀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他说道,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
“你现在对我……一个犹太人,有什么感觉?”我问道。
他考虑了几分钟,骆驼们在我们身后缓缓地移动着,一开始我以为他睡着了。过了一会他闪烁其词地说:“我已经放弃了我的家,我的家人……”
“你把她说成是肮脏的妻子。”我提醒道。
“我说的是我的孩子们,”他纠正道,“他们不一样。我舍弃了一切……我的职业、我的歌剧、我热爱的城市……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米勒先生,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过去的一切业已盖棺定论,不需要我继续负责任。”
我没说话,于是他继续道:“对犹太人,我的行为非常可怕。你是一个犹太人。不管你相信与否,米勒先生,有两件事是完全没有关联的。对于你的犹太人身份,我完全没有任何感觉。而你作为一个个体的身份……我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米勒先生。”
“你可不可以不要称呼我米勒先生了?”我问道。
“我以前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他说,从他的睡袋里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胳膊,“请你原谅我。”他恳求道。于是那盛满痛苦的污水坑开始慢慢干涸了。
沉默了很久之后,他问道:“你还记得在石柱那里,我们的讨论是从什么话题开始的吗?你责备我在察哈尔没有给普利契特截肢。我对你解释说,人的生命力中有三个因素是超越医疗技术的,我把普利契特求死的决心与西姆・列文求生的决心相提并论。归根结底在一点上,我为自己在西姆・列文身上所施的暴行感到可耻,感到悲哀,因为我违反了他的意志,但是我完全不会对约翰・普利契特的遭遇有任何悔意,因为我正是遵照他的意志行事。不管用什么方式,他总会自愿死去。”
“我开始有点理解你的意思了。”我承认道。
“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他补充道,“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俄国人吊死我,那也无所谓。他们送上绞架的已经是个死人了。但假若我还能苟且偷生,我会尽全力求得重生。你在坎大哈看到我的时候我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只关心我自己的那瓶啤酒。现在我要做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