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梦醒之后:散文在“战斗”与“闲适”之间(第7/12页)
周作人的“瓦屋纸窗”之下,东倒西歪地聚集了几个茶友俞平伯、钟敬文、废名等。
周作人曾说:“平伯所写的文章,自具有一种独特的风致。这风致是属于中国文学的,是那样地旧而又这样的新。”又说:“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堙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我读平伯的文章,常想起这些话来。”的确,俞平伯的散文经常示人以一种名士风度,使人于微暖轻醺中有不知身在何世之感,且看名篇《陶然亭的雪》中的一段:
我只记得青汪汪的一炉火,温煦最先散在人的双颊上。那户外的尖风呜呜的独自去响。倚着北窗,恰好鸟瞰那南郊的旷莽积雪。玻璃上偶沾了几片鹅毛碎雪,更显得它的莹明不滓。雪固白得可爱,但它干净得尤好。酿雪的云,融雪的泥,各有各的意思,但总不如一半留着的雪痕,一半飘着的雪花,上上下下,迷眩难分的尤为美满。脚步声听不到,门帘也不动,屋内没有第三个人,我们手都插在衣袋里,悄对着那排向北的窗。窗外有几方妙绝的素雪装成的册页,垒垒的坟,弯弯的路,枝枝枒枒的树,高高低低屋顶都秃着白头,耸着白肩膀,危立在卷雪的北风之中。上边不见一只鸟儿展着翅,下边不见一条虫儿蠢然的动,(或者要归功于我的近视眼)。不用路上的行人,更不用提马足车尘了。唯有背后热的瓶笙吱吱的响,是为静之独一异品;然依昔人所谓“蝉噪林逾静”的静这种诠释,它虽努力思与岑寂绝缘,终久是失败的哟。死样的寂每每促生胎动的潜能,惟万寂之中留下一分两分的喧哗,使就烬的赤灰不致以内炎而重生烟焰,故未全枯寂的外缘正能孕育着止水一泓似的心境。这也无须高谈妙谛,只当咱们清眠不熟的时光便可以稍稍体验这番恳谈了。闲闲的意想,乍生乍灭,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不关痛痒,比强制吾心,一念不着的滋味如何?这想必有人能辨别的。
这里写的是北国的雪,如果与稍后鲁迅所写的《雪》相比,则不啻有云壤之别。后者是升腾闪烁,蓬勃奋飞,而前者却是“死样的寂”。作者自称是“逢人说梦”之辈,他所编织的梦与周作人所造的“瓦屋纸窗”之趣是异曲同工的。
1923年8月,俞平伯和朱自清同游秦淮河后,各自写了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写得简朴舒缓,特别在写到他们拒绝了歌女的卖唱时的内心矛盾,坦诚老实,灵魂解剖意味颇浓。而俞平伯着意渲染一种“怪异样的朦胧景色”,并从中寻找禅理。对于歌女的卖唱,他承认“有欲的微炎”,但之所以拒绝,“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俞平伯尽力做出“无所用心”之态,想在人事之外沉人如下的世界:
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裱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这真是有些令人神往的“闲适”。然而23岁的作者真的这般“圆足”吗?俞平伯自己也不敢承认:
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已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他聪明而清醒地回避了。于是,在作者着意酿制的“幽甜”之中不免掺人了几丝“苦涩”。苦涩便宣布着并非真的闲适,这与周作人是一样的。其实,俞平伯也自有他“战士”的一面,他日后竟有这样的文字:
革命党日少,侦缉队日多,后来所有的革命党都变为侦缉队了。可是革命党的文件呢,队中人语,“于我们大有用处”。
还有“站起来是做人的时候,趴下去是做狗的时候,躺着是做诗的时候”。可见,倘要百分之百地真闲适,也就不会写这些闲言语了。老子若无为,何来五千言?周作人师徒们的闲适中,实在有一股“想做战士而不得”的悲哀。对于鲁迅那些“做稳了战士”的人,他们似乎不满或不屑,但在那刻意标榜的闲适中,真有几分介于在战斗的墙下做小角色和“他们竟不来叫我”之间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