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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国全小声说,团长已经疯了。我说,兴许他装死躲过这一劫了。蒋国全说,也有可能真被打死了。团长的威慑很有效,士兵们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赶路,生怕掉队似的。也有的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死去了。夜里睡觉时,又有的趁黑逃走了。团长便恼火地叫晚上站岗的加强警戒,逃跑者,格杀勿论!

每一个人脸上都忧心忡忡,不知道这样荒唐的急行军是什么缘由。直到第九天夜里,我们终于听见了火车的叫声,团长脸上才现出了轻松的表情。他叫部下清理人数,发现少了两个班的人,团长恼怒地打了报告者两个耳光,那人委屈地申辩,人都累死了,我有啥子办法?

清理队伍时,我们互相打量身边的人,有的穿着草鞋,还有的一只脚穿鞋一只脚光着,衣服上也是有一块没一搭的,脸上的胡子比野草还长。那样子哪像一支部队,完全是难民!

我们在一个小站用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火车,第一件事便是睡。蒋国全说,哪怕火车把我拉到阎王那里,我也要美美地先睡上一觉。

睡了一天之后,我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晕车。透过窗玻璃看到的尽是陌生的地方,荒草从铁轨边一直延伸到远方,田间只能看到很少的人在劳作,铁路两旁不时能看到回家的人流。火车进站时,站台上是黑压压的人群。我听见大家都在互相打听要去哪里,但没有人知道。火车上的厕所太拥挤,士兵们拉开裤子从两个车箱之间的缝隙往外撒尿。很多人这时才脱开鞋子,小心翼翼地清理脚上的血泡。我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线袜和血泡分开,蒋国全说他没那个细致工夫,咬着牙一把脱掉了袜子,两边脚底上都是猩红的肉层,肉皮粘到袜上被扯掉了。

这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些军医,又送了一些药来敷在伤口上。几天之后,结了一层新痂,伤口便长好了。

火车停下来时,有人叫下车,我们到了武汉。汽车把我们载到船上,拉到一处靠山的营房,休整了十天。之后,又叫我们乘上火车,有人说我们到了上海。火车在站台上停了两个小时,不准我们下车。根据火车来往的频率判断,这是一个大站。两小时之后,火车向另一个方向开去。这次火车把我们拉进山里。在一个小站下火车后,我们问一个老乡,这是哪里?那人说,问你们的长官。这时候团长又喊紧急行军,走了两天之后,团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按命令到达指定地方了!直到第二天,战斗打响之后,我们才知道跟共产党的部队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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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又是山地。我们驻守的地方叫幺店子。幺店子只有几户人家,几幢破破烂烂的瓦房散落在山下的平坝里,一条小河沟弯弯曲曲地向另一个山沟里流去。我们要拿下的山叫鸡鸣山,传说每当月明星稀的晚上,在鸡鸣山上可以听见天鸡的啼鸣,隐约能听见天宫里有一个鼓瑟和鸣的清平世界。这样,鸡鸣山便成了一方胜地,是文人隐士清修的场所,山上还有唐代的摩崖造像,也有清代道观。

国共两军在鸡鸣山对峙。新四军本来驻扎在离鸡鸣山还有五十里的苍坪县,鸡鸣山属日伪军的地盘,日军投降后,国军一时没赶到这里,新四军便占领了鸡鸣山,逼迫日军缴械,日军只得呼吁国军尽快赶到这里。在我们到来之前,新四军已炸毁了鸡鸣山方圆百里的桥梁,汽车无法开动,我们只得步行进山。

王耀义在鸡鸣山很威风了一阵,他忙着吆喝日军,把武器送到我们的阵地,又把日军集中起来由国军押送出山,向火车通行的站点集结。王耀义在鬼子面前人模人样,吆五喝六,但送走鬼子后,他便望着鸡鸣山犯愁。

一天夜里,我们被枪声惊醒。大家都往战壕里钻,蒋国全拉起我就跑。我们听见外面在喊,蒋军的弟兄们,你们被包围了。我们不要内战,要和平。我们同日军浴血奋战多年,这里的地盘和日军武器理应交给新四军,不能由蒋军独霸胜利果实!只要你们放弃阵地和武器,我们就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枪声大作,我看见周围的士兵都在开枪,也跟着放枪,但却看不见新四军的影子。喊话声又响起来,我懵里懵懂地看见蒋国全他们弓着腰在跑,也跟着顺着战壕跑,我想,我们这是在逃跑,后来枪声渐渐稀少。我们撤退到古香镇。

两天后更多的部队开进山来。一周之后的一个黄昏,战斗再次打响,这次是国军首先发动攻击。山炮、迫击炮一齐轰鸣,把个鸡鸣山上的道观、古刹、摩崖打得稀烂,大火引起滚滚浓烟,方圆二十里都能看到,步兵在炮兵的掩护下冲锋,我们再次占领了鸡鸣山,新四军退守苍坪县。国共两军时有小打小闹,摩擦不断,一直形成对峙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