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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并不知道国共两党的首脑正在谈判,一个伟人在机场挥帽道别的照片后来成了一张历史巨照定格在1945年的秋天。而我对那个秋天的回忆里充满了迷茫和疲惫。整天对着一座山,从枪孔里望去,那些岩石上尽是弹痕。没有炮火的日子,野兔和斑鸠在林间出没,喜鹊叽叽喳喳地欢叫。我一直想听到天鸡的声音,蒋国全取笑我尽想傻里傻气的事情。

我以为我们会在鸡鸣山驻扎下去,但有一天我们接到换防的命令。部队又从战壕里撤退到古香镇,再走两天的路程,进入一个火车站,我们再次坐上火车,这一次我们回到了上海。

说来惭愧,我对上海的记忆只有一片营房,营房外是连天的黄水,分不清是江还是海,浪头大得能吞下小驳船。每天早晨,太阳从水面上升起,黄昏又从水面落下,我便怀疑太阳住在水里。蒋国全说,梁草啊,你经常扯羊癫风,是不是脑袋变得像羊脑子?在太阳、水和营房之间穿梭来往的是轮船,轮船大得很,梁家祠堂二三十个也抵不上,哼哧哼哧地吐着长长的黑烟。

有一天晚上,我们排着队走到船上,长官命令我们把衣裤脱光,赤条条站在甲板上,要我们好好洗一次澡。甲板上拉起帆布当作围栏。有人用水龙头向我们喷射,士兵们大呼小叫高兴坏了。我迟疑着不想脱内裤,想起以前的班长李大贵叫我们脱掉裤子的情形,当年被称作“大炮”的李大贵,被叫做“幺鸡”的王义武都成了异国孤魂,而杨和顺又在哪里呢?这样想着无端地伤感起来。周围的士兵果然一脱掉裤子便互相观看着别人的隐秘部位,也有比作大炮或手枪的玩笑声传来。水柱像浪潮一样从这头到那头,喷到身上引起愉快的欢叫。人们在水中嬉戏。有人说,两年没洗过澡了!也有人说,洗干净了,虱子没吃的了。男人们古铜色的身体在夜幕中闪着幽光,水和笑声在甲板上滚落,仰着头能看见船上方幽蓝的天空,天空和星星都像洗过澡一样纤尘不染。

要是不打仗,要是经常能洗澡,要是还有女人和干净的床铺,洗完澡之后躺进干燥松软的被褥里,搂着自己的女人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晨光升起小鸟啼鸣,万物迎着太阳再次醒来。这便是士兵们的梦想。有人一边洗澡一边说,要能躺在我家的床上就好了!还有人说,我老婆身上可热乎了。一个瘦得能看见肋骨的男人,居然哇哇地哭起来,他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嘛,洗完澡我想干干净净地回家!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很难受,一个个沉默地垂着头。喷水的人把水柱喷到抱头痛哭的男人身上,那个人没有反应,自顾抽抽搭搭。有人拍他的背,安慰他说:老兄,等几天就可以回家了。那男人停止抽泣,半信半疑地看着说话的人,大家都拿眼望着他,那男人问:当真?说话的人便没了底气,嗫嚅着说,我哪儿知道?有人便给了说话男人一个耳光,他吐了一口血水,委屈地大叫:我也是想家了嘛,才这么说的!打人的男人说,不要装得什么事都知道的样子,散布假话骗我们!打人的男人旁边有几个同伙,也抱着拳头冲上来揍人,被另外的一些人挡住了。喷水的在上面叫,快点洗干净,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我们洗完后回到营房,那天晚上大家都在想着回家的事。蒋国全又在念叨媳妇,我听见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哼哼唧唧的。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准是一边想着媳妇,一边忙乎自己的事情。窗外还是能看见又大又亮的星星,就像我们安家山下看到的星星那么亮。几声狗吠,越发宁静了山弯。这里没有狗叫,只有风声在窗户外徘徊,像一个无家的游魂。

第二天早晨,我们吃上了白面烧饼。又大又白的烧饼啊,士兵们一见,脸都笑得歪歪扭扭的,便挤着去抢,人群往前倒,倒在地上的骂骂咧咧地挣扎着赶快爬起来,没爬起来的挥着手同别人扭成一团。炊事班的人眼见没法维持秩序,不得不向长官报告。团长王耀义朝天开了几枪,才让大家安静下来,最后他只得下令各连拉回自己的队伍,在营房里等着炊事员送烧饼来。

我们每人分到两个烧饼。我把烧饼放到鼻子底下闻了又闻,我至今仍然记得那白面烧饼的干燥香味,还有一丝烤焦的气味。我掰开一小块,仔细看着面团松软的纹路,那面团就像安家山的土壤一样是充满弹性的。放在嘴里一嚼,绵长又香甜。蒋国全说,梁草,你又在动哪根神经啊,吃得像没过门的媳妇那么拘礼!蒋国全的两颊上有两个游动的大包,哽得两个眼睛一鼓一鼓的。我说,这么好的东西舍不得吃呀!蒋国全喝了一大口水终于把嘴里腾空了,他说,你以为真是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再送你回家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啰!你不吃呀,说不定哪天就吃不上了,到时候连后悔都来不及!同一个班的年轻士兵魏福凑过来说:蒋大哥说话阴阳怪气的,有啥话就明说嘛!蒋国全瞪着眼说,你一个毛头伙子懂啥嘛,我也是从这烧饼里闻到了另外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