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6(第16/33页)

吃着烧饼,想着回家的日子,上海于我,就像一场秋梦,转眼间,好梦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仅仅过了三天,我们便换上新的军服和美式武器,踏上了开往秦皇岛的美军军舰,闯进内战的惊涛骇浪之中。

B21

那是我第一次乘船。登船的时候,我觉得那艘军舰又高又大,神气得很。它足有四层楼那么高,简直是个庞然大物。每一层都有大炮,炮口又大又粗。好家伙,我又一次大开眼界。蒋国全说,当海军真是神气。魏福说,肯定比我们在地面上跑强多了。我听见很多人都发出惊讶和赞叹声。

我们都打开船舱,不顾海上强劲的风,看着海上排满了运兵的军舰和船只。蒋国全向另一艘军舰挥舞着帽子,大声喊:张孝文,张大麻子!一个脸上坑坑凹凹的男人也脱下帽子在手里挥动,一边抱拳作揖,他的嘴显然在说话,一声尖锐的汽笛压制了船上的声音,蒋国全又喊:张孝文,孝文啊!那艘军舰开走了,留下一阵白色的波浪涌过来。那船离我们越来越远,吐出的浓烟长龙似的留在天边。蒋国全说,哎,他和我们一个方向,说不定呀,我们还会在战场上碰见。

那么高大的船开出去后,简直就像一叶小舟。无边无际的海上,人笨拙得不如一只海鸥或水里的鱼。我看着海浪,头晕目眩。心想要是有炸弹从空中的飞机上投下,我们乘坐的舰艇被炸沉时,我是否有勇气跳进海水里去,要是落海了我必死无疑。蒋国全还在想那位叫张孝文的战友,他说张大麻子曾经救过他的命。他喜欢喝酒,上战场都揣着一个扁平的酒壶。冲锋之前,他会大喝一口酒,然后便提枪飞奔。蒋国全说,张大麻子这是害怕,他只有靠酒壮胆。蒋国全说,他负伤后,张大麻子掏出酒壶,把酒洒在伤口上,没有感染化脓。所以,张孝文和他的酒救了我的命,后来我经常给他买酒,张大麻子也不推辞,总是拉着我一起喝,闲来也常去酒馆,张大麻子的军饷都花在了吃喝上,他不让我掏钱,说他是一人吃饱全家安,不像我家里还有媳妇。蒋国全说,张大麻子以前是土匪,日本人杀光了他的全家,他便主动要求当兵。他们那里流行一句民谣:市无人,田无谷,山无木,村无屋,食无粮,着无衣,病无药,死无棺,家无男丁,室无贞妇。到部队,一来可以混个生活,有衣有饭;二来可以杀鬼子报仇雪恨。魏福问:那现在又为啥?蒋国全说,你问我,我去问谁啊?蒋国全有些气恼,觉得魏福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俩争得面红耳赤,我却无力说话。船上哇哇的呕吐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闭着眼,用双手抚摸着肚子,竭力让自己轻松一些。我们坐的船一会儿涌到浪尖,又突然掉进浪底,船底打在坚硬的波浪中,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船身叽嘎叽嘎地响,波浪揉搓这只军舰就像揉搓一个烂篾篼。这条船被波浪撕碎了,我该如何逃生?我想象自己抓住一根木块在海上漂浮,但哪里去找木片啊!我又想管他的,这一船的人都死,我也无能为力。我的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浑身发热感觉天旋地转,使劲闭上眼睛。一口秽物喷在墙上。我吐得昏天黑地,排山倒海,仿佛要把胃肠都翻出来。吐了以后,轻松一些,又昏昏沉沉地睡。然后,背上又一阵发热,呕吐再次袭来。吐完了白面饼,吐出来的全是黄水,最后连黄水也吐尽了,只剩下干呕,张着嘴巴,却吐不出来一点东西。我想下船,我甚至想跳海淹死,这难受让我生不如死。我便嘤嘤地哭了,这船要开到哪里嘛,我不想活了!蒋国全便抱着我,我躺在他身上,像小孩一样无助地掉泪。

下船时我才知道蒋国全也吐了,魏福跟我一样都瘫成泥了。地板上墙上到处是呕吐的痕迹,很多人衣服也弄脏了,没有力气清理。直到有人吆喝,下船了,下船集合!我们才爬起来搀扶着往外走,走出舱门,冷风一吹,再次呕吐起来。一脚踏到陆地仿佛从地狱里再次回到人间。那一刻想,即便是死,也不要死在海上,土地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全。再互相看对方,一个个脸色铁青,像死人一样!

那天是怎样的集合,长官说了一些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是有一张床多好啊,一张铺着棉絮的暖和的床,让我睡一觉。我的脚像踩在棉花团上,身体也是晃晃悠悠飘荡。只看见一些浮动的人头,黑压压的,像游走的葫芦。寒风刮走了身上仅存的一点热气,两条腿哆嗦着,手和脸都变得通红。我小声念叨,我要睡觉,我想睡一觉啊!

晚上我只喝了一点热开水,便倒在地铺上,把单薄的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浮梦不断,仍在海上颠簸。母亲飘来,给我熬了一碗黄糖生姜水,叫我趁热喝下去。春花把又厚又大的棉被抱过来,给我盖在身上,睡梦中,我一个劲地哭,我说,妈,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母亲什么都没说,母亲随着波浪越漂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