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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地上传来消息,说前晚解放军派了一些神勇的士兵闯进国军阵地,一阵猛冲猛打,分散到各处遍地开花,国军指挥官以为是大股人马进来了,便让几个连去追击,另外的守军又看不清楚,见着黑影就开枪,那些冲锋的士兵便成了守在战壕里的士兵的靶子。可怜国军几个连的兄弟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送了命。

一轮又圆又大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冉冉升起,照在那些僵硬的尸体上。乌鸦在阵地上欢叫,血腥的气息让它们兴奋地飞来飞去。蒋国全用嘴吹枪筒,显然枪筒已经发烫。魏福抱着枪瞌睡。我却看着阳光照在枪筒上溅起的光斑发呆。不知是谁造出了枪?又是谁给我们每人发一杆枪,逼我们走上战场?我越想越糊涂,只好呆呆地看着太阳在一个又一个枪筒上溅起的光斑。

两天之后,战斗正式打响。一阵重炮狂轰,打开对方城墙的缺口,长官下令冲锋。我们便沿着这一狭窄的缺口往里突进,墙内外的尸体堆成了两堵墙,士兵们只好从尸体上踏过去。冲锋时,魏福在前我在后,魏福一跟斗栽倒,我本能地往左一偏,躲过了子弹,伸手拉魏福,看见魏福抱着肚子,我一把搂住他往旁边一跃,再扛着他飞快地跑到城内一处民房的断墙边,魏福的肚子上有两个窟窿向外喷血,双手染得鲜红。他伸出手在掏上衣,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他说,梁哥,请你把信寄到我家。魏福渐渐惨白的脸上勉强现出一点笑容。川妹子,永远也找不到了……魏福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便弱下去,两眼发直,脑袋一偏,便没了气息。我喘着粗气,双手抖抖索索,把魏福的信装在衣兜里,再把他放平说,兄弟,好好安息,我要走了。站起来跟着后面的士兵往前冲。这时已经在进行巷战,子弹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有人用火焰喷射器清扫那些屋子,浓烟和烈火很快从一间传向另一间,呛得我们直咳嗽。再往前冲锋,没有找到解放军。我们并没遇到多少抵抗便占领了这座海边小城。

后来才知道解放军大部队早已撤退,只留下一小股部队掩护。街头上打死的解放军身上还穿着单衣,脚上穿着破烂的布鞋,背着简易的背包,那种清寒让人看了也感到心酸。

战斗结束后,我和蒋国全、郑廷卫一起拆开了魏福的信,郑廷卫念道:

爷爷、父亲、母亲大人:

见信如面。不知身体是否安康,哥姐弟妹们是否安好?儿在远方,常遥想亲人慈容善目,追忆儿时趣事,聊以排遣思乡之情。时下时局多变,战事又起,前景如何,未可预料。父母一直忧心祖业能否传承,依儿愚见,不如让兄弟姐妹尽快成家,细分田产,各自经营方为上策。时局未卜,积田不如多积粮食。儿在远方,生死难测,不能尽孝亲前,虽说自古忠孝难全,但每念及不能尽孝,亦深感愧疚,万望爷爷和父母保重身体!战事频仍,命悬一线,我死不足惜,值此时代,死则长矣,生存尤难。儿有不测,还望父母及诸兄弟姐妹节哀顺变,各自将息!若有来世,我当魂归故里,投生魏家,侍奉亲侧,以报此身之憾也!

读着魏福的信,再想那天冲锋的情形,要是我和魏福换个位置,那死去的就不该是他了。这样一想不免兔死狐悲,大哭一场。蒋国全和我收拾了魏福的遗物,一支钢笔和一本《增广贤文》,连同遗书一起寄回他的家乡。

蒋国全说,梁哥,老子们应该留一封家书在身上,如果被打死了,也有个交代。我说,是啊。蒋国全要我帮他写,我说,这几年利用闲时学文化,也认识了一些字,但写信怕写不好,何况你的信要寄给你的媳妇,我不知道说啥才能讨她高兴,万一口气不对,引起误解就不好了。还是请班长代写吧。郑廷卫听蒋国全说,便爽快地答应了。他问蒋国全,写给你父母还是媳妇?蒋国全先说媳妇,又抠脑袋,嘿嘿干笑两声,还是父母吧!郑廷卫说,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吧?蒋国全说,先给父母磕头请安,再给媳妇说点私房话。郑廷卫故意逗他,要给媳妇说啥私房话啊?蒋国全说,能说啥呀,就是想她嘛,想让她体体面面地坐上轿子,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嘛!

郑廷卫写了,念给蒋国全和我听:

尊敬的父母大人台鉴:

国全叩首,遥拜双亲。儿离家万里,关山阻隔,征战不休,无法在膝前承欢,侍奉父母安享天伦,深感愧疚!

吾妻王淑琼见信如面。因倭寇侵华,战事紧急,匆促成婚竟来不及备轿接亲,很对不住你,如能生还,一定会让你补坐一次轿子,锣鼓唢呐吹吹打打,热闹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