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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廷卫念完,问蒋国全,还要说什么话,蒋国全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郑廷卫说,要说啥你尽管说呀,就当要死了,还有什么顾忌的?
蒋国全才说,问问我媳妇生孩子吗,是儿是女,是儿就叫蒋继父,是女就叫蒋秀珍。郑廷卫说,“继父”二字啥意思呀,蒋国全说,这还消说,就是记住老子吧!郑廷卫才反应过来,应该叫“记父”,但一听读音,便说,你这叫啥名呀,听起来像“继父”,蒋国全也说,不妥,不妥。郑廷卫说,不如叫“继业”,子承父业。蒋国全说,这不是叫我儿子长大了当炮灰又来打仗呀?叫蒋发家吧,但愿下一代不再打仗,安居乐业,发家致富。蒋国全说,这意思很好,就叫“发家”吧。郑廷卫便在信中又加了一句:
不知吾妻生有儿女否?是儿则叫蒋发家,是女就叫蒋秀珍。
隔了一会儿,蒋国全突然说,再加一句:如果我死了,请父母同意让王淑琼改嫁,置办婚事,要隆重一些。郑廷卫说,你舍得让媳妇改嫁?蒋国全说,我也不想让她走,但假如我死了,孤儿寡母不好过,农村的活路离不得男人。郑廷卫停了一下说,想不到蒋大哥这么心细,替媳妇想得周到。但眼下青壮年男丁都出来当兵,农村寡妇多得很,即便想嫁也难找到男人。蒋国全又叹气,便说,那就再加一句:如是不好找男人再嫁,还请父母尽力扶持媳妇和孩子,看着孙儿孙女长大成人。郑廷卫又耐心在信上做了补充。
那些天蒋国全怀里装着信,很踏实的样子,他催我写信,我说过一段时间再说。同他开玩笑说,我没媳妇,不像你整天想法多。蒋国全一脸幸福的样子说,媳妇,真是让老子想不完……又叹,可惜你没尝到女人的滋味,这样死了,也太冤枉,白来一遭。老子我幸好抓紧时间找了一个老婆,过了几天瘾,总算是没白来阳世。我一脸坏笑,看着蒋国全说,你咋知道我没尝过女人,有一个叫白桂……蒋国全说,噫,梁哥的心里还一直装着女人?我点头。蒋国全说,你说说她。我突然不想说了,一个妓女有什么好说的。
随着我们占领这座小城,更多的国军部队从海上被运到这里。有一天,我在行进的队列里意外地看到了吴明。吴明已经当上连长了。见到我,他也很诧异,他拍着我的肩膀,使劲地握手,他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笑,阎王不收我。我问他杨德高呢?他摇头说,一直没消息。吴明说他们要往更远的地方去,我只好跟他告别。他跑步去追他的部队了,我见他回头招手,也怅然挥手告别。
那些天,人群像蝗虫一样涌来,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身着黄军装的人。他们挤满了居民的房子,又塞满了街道上的每一块石板。露宿的人裹着毛毯仍然无法祛除寒冷,士兵们只好三三两两把毛毯拼在一起,互相搂抱着取暖。蒋国全说,妈的,老子从来没见着这大阵势,人群像红苕一样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
王耀义说,长官们正着急要把这些部队尽快运到各大城市去,但前面传来的消息解放军把各地的铁轨扒坏了,铁路运输陷于瘫痪。公路上的桥梁也被炸毁,运送部队的汽车只好开开又停停。班长郑廷卫私下说,八路,八路,就是扒路,扒路,你别说,人家这一招还灵,国军那些上过黄埔的高官,脑袋就是不如人家土八路灵活!
一段时间以后,部队一批一批地送走了,据说铁路已经抢通了。仍然有新的部队从海上开来,从军舰上下来的士兵一个个面色铁青,疲乏和困倦留在脸上。飞机忙着往这里输送物资,每天都能听到隆隆的噪声掠过头顶。郑廷卫说,看来有一场恶战等着我们!
随着第一场大雪的降临,酒馆生意红火起来。雪压住了房顶,锁住了行人,当兵的白天猫缩在哨位和兵营里,晚上便是寻欢作乐的时候,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喝酒、赌牌,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不如及时行乐吧!最牛皮的就是那些运送国军的美国海军,他们在酒吧里高声大叫:战争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不送我们回家?有的垂头丧气地说,这该死的中国,像个烂泥潭,把我们都陷在里面!美军在酒吧里狂闹,有时还提着酒瓶在雪地中摇摇晃晃,见着国军醉眼蒙眬地打招呼:哈啰,哈啰!然后走到烟花巷找中国姑娘寻开心。白天他们又回到军舰上,骂骂咧咧地运送士兵。
雪铺在原野上,苍苍茫茫的一片白。房屋上冒出的青烟,还能让人感到一丝生的气息。对于很少见雪的南方士兵,大雪带来的新奇很快就被寒冷一扫而光,他们不得不裹上厚厚的棉袄,依然无法抵挡像针尖一样刺骨的雪风。很多士兵不得不拿出军饷,去集市或商店里买一些更暖和的衣物穿在身上,也有的干脆戴上了毛帽子。队伍集合的时候就像土匪或杂牌军。团长王耀义穿着大衣给大家训话,说无论如何也不准乱戴帽子,像你们这个样子,打仗的时候谁还分得清楚谁是国军谁是解放军或土匪。士兵们嘀咕,穿着大衣不知冷,站着说话不腰疼,心里虽然窝火,士兵们仍然摘下毛帽戴上了军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