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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清冷的空气中依然出现了淡黄的太阳。不管地球上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太阳照常会升起的。但太阳丝毫没给这片冰冷的大地带来温暖,仿佛阳光也带着冰雪的清寒。我们一点一点地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从圆形到半圆,最后消失了。幽蓝的夜空中,星子闪着寂寞的寒光,透过枪尖痴望,两眼就落进那一派森寒里,如同掉进无底的深渊。这是战争前可怕的寂静。
随着炮弹的轰鸣,星空摇摇欲坠。更多的炮响起来了,大地像一个哀伤的妇人,抖索着身上的黄土,任军车、火炮和士兵践踏而过。
黑夜中,人群像黑压压的蝙蝠飞向原平。炮弹像魔鬼的长剑,在夜空穿梭。我们冲在侧面,突进那一片迷宫似的铁路线时遇到了国军的抵抗。王耀义命令大家唱起了军歌,又带头脱下了解放军的衣服,露出了国军的上衣。国军的阵地上传来了欢呼声,王耀义突然说,弟兄们,我们仍然是国军,现在掉转枪口同国军弟兄一起消灭后面的解放军。士兵们不知道枪口应该对着谁,队伍出现了一阵骚乱。王耀义又说,不服从命令者,格杀勿论!大家这才急忙掉转枪口,也有的人仍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好服从团长的命令掉转枪口。解放军齐刷刷地倒下,尸体堆积在我们前面。后面的解放军意识到前面部队哗变。有那么一刻,犹豫着不知进退,但他们很快便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前来,更多的部队奔向这里。王耀义只得下令部队后撤,我们的队伍越过铁路,国军借助猛烈的火力网拦住了解放军的冲锋,双方隔着铁轨对峙,谁也不敢再贸然前进。1946年1月13日午夜,火车站大楼里的窗口突然拉出一幅白色的字条,上面写着,和平了,不打了!
国军士兵在各自的位置向对面呐喊,不打了,不打了,和平了!我还盯着铁轨,注视着一个人影正往铁轨上爬。随着国军阵地的叫喊,枪声渐渐稀落下来,最后完全停止了。我听见对面有人在喊,刘启胜,快回来,快回来!那个被称作刘启胜的人仍然在往前爬,这时一列火车开过来,试图阻挡在两军之间。天啦,铁轨上有人!火车头上拉着白色字幅,照样写着红彤彤的大字:和平了,不打仗了,和平了!火车头突然轰的一声被炸得四分五裂,司机的头正落到我面前,颈上还在喷血,两股热血,溅了郑廷卫一身,染红了我的枪,吓得我大叫着后退。再看时,那个条幅已被炸成碎屑,车身上剩下的“和平了”三个字,又被火舌席卷,留下一团灰烬。铁轨上那个黑影也在爆炸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枪声停止,人们隔着铁轨享受到短暂的和平。蒋国全把司机的脑袋包在一块碎布里打算埋到铁路旁的一棵白杨树下,他说,但愿这是最后一个冤死鬼!
和平骤然来临,那一瞬间,我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很快,郑廷卫就告诉我们,这是蒋委员长和毛泽东签订的和平协议生效了。蒋国全说,狗日的,咋不早点生效嘛,害得我们差点当了冤死鬼!
硝烟还未散尽,我能听见对方阵地传来的歌声。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享受短暂的和平。解放军似乎特别亢奋,一唱歌就没完没了,一首歌完了,又向我们喊:和平万岁!国军阵地不敢接茬,他们说,共产党的嘴比枪杆子还厉害,一支好好的军队都会给他们喊垮的。解放军就这样夜夜唱歌,都是南方的民歌,听得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一个一个抹眼泪。
蒋国全一个劲地在我面前嘀咕,人家解放军给了我们馒头,到阵地前说变就变了?我赶紧捂住他的嘴巴,又把烟嘴塞到他的嘴里,一个劲地给他使脸色。新年国军也给大家发馒头,还有热气腾腾的稀粥,蒋国全说,委员长还是想着我们呢!我说,你这人真是,一会儿说解放军好,一会儿说委员长好,究竟谁好?蒋国全挥着馒头说,谁给我这个,我就说谁好!
一连几天,我们都听到解放军的歌声,但后来歌声渐渐稀落了,天明时才知解放军在夜里撤走了最后一批士兵。他们用歌声掩盖了撤退的声响。解放军的诡计让王耀义完全失去了耐心,黄埔军官的风仪荡然无存。他经常揭下帽子摸着光溜溜的脑袋,说解放军简直是些不讲规矩的土匪。现在他的胡子又疯长起来,经常三五天一次不刮,当初打日本军队那个吃铁吐火的王耀义已经变成一个糊里糊涂的酒鬼。重新回到国军阵营的王耀义无法洗清自己做了俘虏的耻辱,在上级面前明显失去了信任。在士兵中间,也失去了大家的敬重,很多人觉得他是一个出尔反尔的小人,跟着这样的指挥官打仗,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死在自己人手里。士兵的情绪也分成了两派,亲共的倾向大大高涨。既然已投降了解放军,人家优待俘虏,吃了人家的白面馒头,到阵地上又调转枪口,这算哪门子举动?索性赶紧投奔过去,不然说不定哪天就被国军同伙黑办了。黑夜便出现士兵往解放军阵地逃跑的事件。王耀义一面赶紧向上司汇报假投降的事情经过,一面加强夜间值班巡查,声称再往解放军那里逃跑,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开枪,击毙叛逃者一律重赏。王耀义既觉无颜见国军,也无脸见解放军。在东北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们面对未来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