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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来,很多人听见风声都以为是军号声。我在这几天,犯了三次病,每一次听见军号便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扯完风之后便呼呼大睡,蒋国全知道我的老毛病,他喊人把我抬进掩体内,这让我可以借机睡上一觉。我把一切能御寒的衣物全都裹在身上,甚至从解放军尸体上扒下来的灰布棉袄也穿在里面,这样我便在每次犯病之后能睡上两个小时。我假装吐一些白沫在嘴边,偶尔还让手脚抽搐两下,士兵把我挤到角落里,他们用脚踢我,谁也不在意这个扯羊癫风的家伙。我便扯上几下,又睡上一会儿。抽搐使我对军号置若罔闻,我的一只耳朵已被重炮震聋,另一只耳朵对声音并不那么敏感,我只能听到苍蝇一样细小的声音,这对我来说,简直是难得的福分。

解放军用这种办法骚扰得国军疲惫不堪时,真正的进攻才开始了。这次,人们并没听见军号,倒是大炮的响声把王耀义惊醒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下去只有全团覆没,便一个劲地向上级呼叫增援,上级显然在叫他死守,绝不准撤退,因为王耀义说,我团将打得一个不剩,但火车站就会落入敌人手中,谁更重要,你看着办!也许是王耀义的叫喊起了作用,也许是上级认为绝不能让解放军霸占铁路线,很快,增援的部队就把火车站围得水泄不通。

这次解放军的进攻仍然是无功而返,天明时不得不结束战斗。我们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有两百六十多人存活下来。上午,王耀义终于接到了换防的命令,他看着这些眼睛肿胀、脸皮青一块黑一块的残兵时,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士兵们也掉泪,但更多的人很快抹掉眼泪说,长官,我想睡觉。也有的说,让我们吃上两个馒头,再好好地睡一觉。

我是怎么醒来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那一觉仿佛真的睡死过去。蒋国全说,他梦中依然听到解放军的军号,红旗像血把天上地下都染得通红,他问我这梦预兆什么?我记得郑廷卫说,梦见血表示有大好机遇降临,郑廷卫还举例说三国时期蜀汉政权的大将蒋琬在出山之前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流血的牛头向他飘来,不久他便因诸葛亮的推荐恭列朝廷,位置显赫。蒋国全的脸上大放异彩,成天都吹着轻快的口哨。

临时拉来的士兵很快扩充到王耀义所在的团,但王耀义不再担任团长,他被调往师部做参谋。王耀义来向老部下辞行,他抱拳向大家作揖,连说对不住大家,更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要大家以后打仗要多留些心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然后便抹泪要走,蒋国全说,团长你把我们从南方带出来,还得把我们带回去!王耀义说,我以前是个粗人,只知道按命令行事,唉!兄弟们多保重!王耀义又说,蒋国全,你也是老兵了,该轮到你当班长了。郑廷卫下到你们连做连长,以后大家要抱成一团,共求生存!

王耀义走后,新团长江尚怀很快便来了,他是师部的参谋,据说很受长官的赏识。同江尚怀到来的还有大批新兵,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因为守城军长下了一道严格的指令,本城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必须到部队里服役,否则,一律不供给粮食,让他们像老鼠一样饿死。眼下,原平这座小城老鼠长得奇大,饥饿的人尚且得不到粮食,老鼠一旦出现就会被围打,熬成又浓又稠的肉汤喝掉。吃过鼠肉的赵兴中是一个年龄满四十岁的男人,他一来便向我们讲授老鼠的美味,听得我和蒋国全直咂嘴巴。然后他不惊不诧地问我:梁老弟,你知道老鼠为什么能长得又肥又大?我不假思索地说,难道是粮食多?赵兴中一个劲地摇头,粮食这么金贵,哪有老鼠的份?是人肉养肥了老鼠,一个一个长得像狐狸那么大,比狐狸还精。我才明白了,他说的是死人的尸体,那些死去的国军和解放军的尸体,成了老鼠的美餐。每当战事停止的时候,雪原上的野物们便出动了,狼呀狐狸呀,最多的就是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尸体上串来串去,这些盲目的牲畜们并不知道,当它们把自己喂得又大又肥连行走都很缓慢的时候,人们便开始捕杀它们。

赵兴中一点也没有东北男人的气势,倒像一个南方乡下的穷秀才,脸型是典型的小白脸,还长着一双丹凤眼,两片红润的薄嘴唇。他能写一手好字,尤其擅长小楷,他写字比女人绣花还有耐心,往往一笔一画像在穿针引线,一埋头就把其他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他经常受到蒋国全的呵斥。蒋国全说,看你那双手哪是拿枪的,女里女气的样子。赵兴中却不急不恼地,经常做成兰花指的形状,说这上面有墨香,哪有杀气?蒋国全说,就凭你这些细指头,连老鼠都抓不住,别说打仗了!赵兴中嗫嚅着争辩,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人就要逼死了,还逮不住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