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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发动了很多次冲锋,都被外围部队打退。战斗进行到僵持状态,从瞭望孔看出去,现在解放军又开始挖战壕,一锹一铲的土被扬得很高,却始终看不见人的脑袋。晚上进度更快,每天清晨都能看到战壕大大地向前伸展。国军也没放松进度,战壕也在向前延伸。这样,国军便戴上了钢盔,也学着解放军的样子,猫缩着修建工事。双方的战壕相距不到百米,互相甚至能听见咳嗽声。战壕前可谓短兵相接,经常在进行小规模的战斗。有时是国军用手榴弹攻击对方,有时解放军又派上一小股队伍,冲到我方阵地猛打一阵,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

僵持了一段时间后,解放军却去攻打原平相邻的另一个小城。那个小城有一条国军曾经修建的战壕通向原平。解放军沿着国军撤走的战壕摸到原平城下。守城长官一边向上级请求增援,一边下了一道毫无人性的命令,各部队守住阵地,打到最后一个,绝不允许退缩和撤离。凡弃阵逃离者,格杀勿论!一个战事监督队被下派到各连队,到各处去监督执行这一命令。

飞机每天都飞到原平来,空投武器和给养。长官命令各部队:给我打,放心大胆地打,让炸弹和子弹像倾盆大雨,洒向解放军阵地!

另一边,解放军的长官也叫喊:即便尸骨成山,也要拿下原平!

由于火车站上一直是重兵把守,解放军先后冲锋了十多次都无法突破。解放军集中攻打城墙。双方在此展开激烈的争夺。有人冲上去,全身立即被子弹穿得像蜂窝。赵兴中这些新兵蛋子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江尚怀还给老兵们下了一道密令,严密监视这些并不可靠的新兵,一旦他们有逃跑的迹象便射杀之。他还命令各连在新兵站岗时要派老兵暗中监岗,因为站岗放哨往往是新兵逃跑的时机。

天却像一个悲悲切切的女人,一直没完没了地流泪。雨一连下了二十多天,大地像一个肿胀的巨大尸体,双方士兵都滚得像泥人,分辨不清哪是解放军哪是国军。雨水全被血水浸红,大街小巷都是红彤彤的,血腥味引来成群结队的苍蝇,只有苍蝇不怕子弹,这些生灵得到了充足的供养,长得像蝴蝶一样大。分不清血水还是雨水,齐膝深,染得鞋子裤子都是红色。那便是我对原平的记忆,红色的水流浸泡着垮塌的房屋,浸泡着牲畜和人的尸体,浸泡着千疮百孔的大地。庄稼被摧毁,野花被炮弹连根拔起,血水泛滥,染红了每一个人悲怆的记忆。

关押原平百姓的房屋被大炮摧毁了,还未炸死的人像惊恐的鸟一样逃离,却不知道该逃到哪里。有人躲在断墙边,有人忘了长官的通告,满街寻找失散的猪或失散的亲人。几个老妪和女人疯了,在街上断断续续地喊魂,哒哒哒哒哒,是机枪的声音,机枪在执行命令,她们被轻而易举地射杀了。杀人者站在血水中,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们打死的是一匹马,或是一只鸡。

解放军冲进城,占领了几幢水泥房。这些水泥房是原平重要的建筑,也就成了争夺的焦点。国军便将被占的房屋包围,然后发动一次又一次冲锋。刚占的房屋很快易手,后面的解放军又去夺回,一幢水泥楼要反复争夺十多次。有时候,一声巨响,房屋和守军被彻底炸掉。在我参加的战斗中,我还未见过这么血腥这么残酷的场面,蒋国全也说,这次是真的打疯了!

火车站的候车楼是水泥和石头建筑,高出了小青瓦房,连同邮电楼和政府办公楼,是原平二十年间仅有的一点变化。在政府办公楼旁,还有日本人留下的别墅,现在被国军守城长官辟为指挥部。解放军集中炮火猛烈攻击这些地方,很快便成了断壁残垣。国军凭借高处,布置了火力网。我们所在的火车站候车楼被打烂了房顶,右边被击落了一大块。雨水从震碎的玻璃上哗哗啦啦地往下流。透过窗户看到郊外的白杨树已被炮弹劈断,高粱和玉米地像挨了冰雹一样零乱不堪。雨水在大地上交织成一种轻柔的沙沙声,要是没有战争,这便是一个很好的睡觉天气。庄稼人就盼雨,下雨时可以赖在床上睡懒觉。但眼下,我们守在这些碎玻璃下面,防备解放军冲进来。

蒋国全把赵兴中交给了我,那意思是一旦有逃跑的迹象,我可以立即处决他。这样,我还得抽些空隙时时注意他。赵兴中用怯怯的眼神看我,这让我陡然生出自豪和优越感。我一直听命于长官,现在居然也有人害怕我,而且是一个有亲王血统的秀才。有时我故意吩咐他,赵兴中给我弄点烟叶或酒来,隔不了几天,他就会乖乖地拿来。他不会抽烟,但自从进部队以后,他的身上就会装着一个小酒瓶。他说,酒真是个好东西!我知道他想说酒可以消除恐惧和紧张,我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的眼皮在瞄枪的时候总会痉挛,一扯一扯的,弄得他的手也在颤抖。我知道他害怕,我便故意逗他,用枪瞄着他,这个脓包居然给我跪下,举着双手,大叫饶命饶命!蒋国全说,梁哥,玩笑开得过分了!我收起枪说,记住了,不要给我惹麻烦!赵兴中居然也叫梁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