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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规模的革命就像扭秧歌一样,欢迎参与,讨厌旁观;需要热情,讨厌评判;喜欢顺大流,排斥落伍者。这是我这几年得出的结论。但那时我年轻,害怕孤独,对热闹的场合有一种天生的好感。革命和扭秧歌有一种暗合气息,我喜欢上了秧歌。这种又歌又舞的方式,让人有一种醉酒般的幸福体验,而我那时太需要清除脑袋里不堪回想的记忆。扭秧歌时我忘掉自己的身份,很快融入这个新的群体。

我对解放军部队最早的记忆,就是秧歌。那是夏天,太阳的光线被红绸遮挡了。那些绸子像飞舞的精灵,一直飘荡在记忆之中。红色的波浪,翻滚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鼓点一下、两下,很快便带动一片,形成一种气荡山河的鼓声,脚步伴随着节奏,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很快,尘土扬起来了,阳光和尘土形成一股强烈的烟雾,烟雾又被红绸映得通红。人的血液也被激荡起来,冲刷脑袋里的杂念,消融了战栗和恐惧,甚至消融了自己,仿佛在红绸中飘动起来,然后跟着这些红色的潮流飞奔,勇往直前。我们跳得大汗淋漓,却越来越轻松,脑袋里轻松得只剩下一团红色的烟云,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就像一面激越的大鼓,它在欢庆新生,融进这片红色海洋里。这时我才发现,一个人一旦丢掉自己,他便自由了,彻底地轻松了,他无牵无挂,听凭命运的安排,并迅速找到新的生机。

蒋国全在我耳边大声说,这秧歌扭到酣畅的时候,简直就像痛痛快快地抽了一场大烟!我说,大烟我没抽过,这秧歌还真是个好东西!蒋国全说,你看一看大家脸上的神情,跟吞云吐雾一个样!我这才睁眼看这些扭秧歌的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迷幻般的幸福表情,仿佛他们的脑袋浮动在一个红云轻舞的极乐世界。我便哈哈大笑着,更加张狂地舞动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崭新的世界就是在一片红绸飞舞、鼓声震天的时刻降临的。那时候,我们的冲锋号一吹,所向披靡,国军如摧枯拉朽,望风而败,然后我们扛枪、列队进城,红旗开道,歌声飞扬,然后便是敲锣打鼓,秧歌扭起来,欢庆胜利。在我的记忆中,炮声已经沉寂了,倒是鼓点和秧歌经常出现,仿佛那数十座城市不是在枪炮下解放出来的,倒是在秧歌声中,青天白日旗黯然退下,而红旗冉冉上升,一个旧世界倒下,一个新中国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