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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一个女人抱着婴儿走过来,看得出肚子里又有孩子了,走路也慢腾腾的。猛然见这么多人,急忙低头往另一间屋里钻。向光明叫,淑芬,淑芬!那女人停住,向光明伸手拉她,让她说新旧社会哪个好?淑芬低着头,一直不说话。魏启盛和颜悦色地问,何淑芬同志,你觉得向慕仁好,还是向光明好呀?何淑芬臊得两腮绯红,半天不说话。向光明急了,扬起巴掌要打她,被魏启盛挡住了。魏启盛说,向光明同志,做老婆的工作,可不能像土地改革一样疾风骤雨,得慢慢来呀!何淑芬仿佛遇到知音似的说,首长说得太对了!向光明让我有了孩子,我记他这个好,但他爱打人,以前向老爷从来不打人的。这下轮到向光明臊得一脸通红。但女人又轻声说,既然天都变了,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魏启盛说,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你的思想转变很快呀!他又转向我们说,有的人居然认不清改朝换代的大趋势,还要愚忠蒋委员长,这样的男人,还不如一个女同志觉悟高!

向慕仁的大太太住在最后的一个小厢房里,她手里握着一支毛笔,正在写字。向光明说她是一个疯女人,只知道写“胜利果实”几个字。那女人的两只眼睛一直不敢正眼看向光明,嘴边挂着白色的唾沫。果然,桌上的淡黄色宣纸上写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实”两个字。向光明说这疯女人没有其他本事,一天到晚只知道写这几个莫名其妙的字。那女人对向光明的话和我们这一大群参观者置若罔闻,两个眼睛发直,一直盯着墙角的蜘蛛网。蜘蛛用这张大网把自己覆盖起来,不理会外面眼花缭乱的世界。蜘蛛似乎轻易找到了安全的栖身之地,它在上面自在地歇着。

参观回来后,那天晚上地铺上躺着的人都很兴奋。蒋国全说,这样下去,共产党还愁兵源?难怪我们连连吃败仗!李喜田说,我们村的李广福家霸占了三百亩土地,我爹一直想佃他家靠近河边的一块地,狗日的土肥得发黑,抓一把都捏得出油珠来,那里地势低凹不愁水,天旱也有好收成。李广福那老东西死活不同意,我要是在村里,也要跟着共产党闹革命,像向光明一样过上有土地有老婆的好日子。我从小就看着李广福抽大烟,睡两个老婆,那样子神气得就像天王老子,我们为啥不能抽大烟,睡两个老婆,也神气得就像他妈的天王老子?!

这话第二天便传到了魏启盛那里,魏启盛在教大家学习《论联合政府》时,蒋国全公然瞌睡,打起了鼾声。黎至孝则用指头蘸着口水,在李喜田的后背上轻轻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乌龟。魏启盛突然放下学习材料,提高声调将话锋一转说,有的人说我们为啥不能抽大烟,睡两个老婆,神气得就像天王老子?这说明,他的脑袋还是没有超过一个封建地主的认识水平。我们革命的目的难道就是抽大烟、搞女人?我们是要为全体穷苦人民谋幸福,而不是个人的享乐!李喜田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慢慢地鼓起来,只好埋头看着地上两只离群的黑蚂蚁。那蚂蚁正搬着寻来的食物不知往哪里爬动,放下食物用触须东探西望,然后又搬起食物慢慢往前爬。李喜田一巴掌拍烂了蚂蚁,翻开手掌把蚂蚁用食指和拇指捏得粉碎,压低声音恨恨地说,狗日的告密者,也将是这样的下场!大多数人都被魏启盛的话惹笑了,同室的人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有人瞥了李喜田一眼,心想,怎么着,你只能拿两个蚂蚁撒气!

会后,魏启盛让部下给每人发了一些纸,叫大家说感受谈想法写自传。这些士兵拿起笔杆比扛大炮还沉重,他们对着白纸苦思冥想,最后不得不写上“坚决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拥护新民主主义”、“以向光明同志为榜样”等口号。我不知道怎么说,请黎至孝帮忙,黎至孝有点得意,一边用指头捏着笔杆,一边向我扬起头,我的眼光落在他那带着骄傲神情的鼻头上,恨不得一拳打去。你想说什么嘛,我不能替你硬编噻!我愿为人民服务。你转变得真快,咋个为人民服务嘛?黎至孝的话阴阳怪气。我说首长叫我干啥就干啥。黎至孝说,你个木鱼脑袋还真会见风使舵嘛!我说,不会看风头就会变成向慕仁的疯女人!黎至孝愣了一下,认真地盯着我说,狗日的,还猴精哩!黎至孝又问,你真想干啥?我说希望回家参加土地革命,黎至孝又用惊诧的眼神看我,你就是想回家,又想有土地,还想有老婆吧?我说,你狗日的不想?黎至孝把头一沉,终于开口:想呀,做梦都想!我在他肩上使劲拍了一巴掌说,那就快写,为人民服务,拥护共产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