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平原乱(第10/11页)
老先生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轻轻把笔搁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喘出一口长气。老旦忙站起身来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载,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梦,嗟跌白发山。
虚名虚终老,乱世乱家园。
但求三尺界,孤灯夜独眠。
山河犹怆裂,天地又风寒。
招摇神州地,烟火平原关。
雪夜英雄至,冰河马未还。
纵有生灵意,岂知蜀道艰!
老旦磕磕巴巴的读下来,似懂非懂,但见那几行字隽秀挺拔,力重墨满,虽不懂得书法,却也颇为感叹。
“本来就想写前面那四行,你来了,就多写了几句……怎么?支部的人合不拢了?”袁白先生给老旦斟上一杯酒,又拿过一个手炉来捂着冰凉的手,缓缓问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见不一,到最后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
“后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汉俺不一样。俺活到头了,该说的话不说,带进棺材里也呕着口气,不吐不快。可你当了这个村官儿,凡事儿要上下斟酌,处事儿要因势利导。俺是局外之人,发发牢骚,他们是不会怎么较真的——就算较真,俺也无所谓了。而你在支部会上反对他们大修水利,就是对上抗命!如今全国都在胡闹,并非没有明白人看见。在板子村你是个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谢国崖等人也不能说是糊涂。这水库完工之后,实际能带来多大好处,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可为啥还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你看着长大的,俺这人是笨,但凭良心说话,俺当这个村官儿就是想让乡亲们过几天安闲日子,要不俺当他干啥?今天你要是不说话,俺还以为是自己错了,摸不准就会同意他们的意见了。”
“旦儿啊,老汉见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几口子墨水,就不妨给你个忠告。老汉我凭良心说话一辈子,年轻时候吃了无数的亏,城里的生计丢了,走投无路才来到板子村当个先生,只想着安生后半辈子就算了。乡亲们对俺地道,俺也就乐得个乱世田园。可到老了不还是个‘白旗’?旦儿啊!天虽然换了,可人间还是一样,在官场子上,说话做事儿光摸着良心走,由着性子走,终归要吃大亏……”
“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着乡亲们性命不保哪?俺也不信俺就为了护着乡亲们,公社就能给俺定个罪?”
袁白先生静静地看着老旦,眼中闪着幽幽的光。
“……旦儿啊,老汉我看这风潮才刚刚开始!老汉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日子还长,还有翠儿和有盼,要三思而后行啊……”
老旦的建议终于未获通过。在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协商停工建议的时候,郭平原和谢老桂直接向公社党委做了汇报。老旦和周围几个大队书记可谓一拍即合,很快便达成了同时停工的意见。几个大队的劳力都抗不住了,各大队书记都早生退意,皆因势成骑虎,无一人敢贸然来挑这个头。几位书记还没来得及把意见整理成材料报上去,县委生产建设指挥部的人就被公社领导领进了板子村,作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队书记一职的决定,同时勒令老旦交代对此“停工事件”的细节材料,等待处理。
那一天,鳖怪十五岁的儿子在村口把这个消息告之老旦时,大雪纷飞,寒风肆虐。老旦顶风伫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冻在了一起,他划了无数根火柴都无法点着烟锅,然后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着自己来了,她的头发被风吹散,乱得象田间的野草。
成为“右倾分子”的感觉和当年被俘的感觉差不多,老旦又一次被当众拎出来了。“懈怠生产”、“刻意拖延工期”、“破坏大跃进的伟大进程”,种种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要召开万人批判大会,周围几个大队书记也被揪出来与老旦列成同伙,统统与老旦一样的下场。这是板子村有始以来最大规模的“盛会”。郭平原一想到这个大会浩荡的规模,就要兴奋得一阵尿紧。二十年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年近半百,终于等到了一次跃然而起的政治机遇。板子村大队的头把交椅已经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远见和抱负才对得起这次机遇。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明天全到,周围各大队的男女老少也将齐聚板子村,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半夜,郭平原来到了老旦家中。扳倒老旦虽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里仍然有些惴惴,无论如何得来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驴脾气,当着上万人将他郭平原往死里顶。反正目的达到了,做做姿态或许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会上不要蓄势反击。
推开大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郭平原预料的女人哭泣声,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声,向屋里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