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平原乱(第9/11页)

谢老桂原本和谢国崖是穿一条裤子的死党。老旦的归来迫使郭平原主动让贤,位置下冲,于是谢国崖丢了副村长的位子。谢国崖既无资历也无后台,就想尽办法动员团支部造了谢老桂的反,他和几个团委在县团委里做足工作,抢了谢老桂的共青团书记一职。到大炼钢铁的时候,谢老桂的钢铁生产组成绩显著,谢国崖看着眼红,总以团领导的名义给谢老桂的生产小组穿小鞋。二人遂交恶。各自的女人更是煽风点火明打暗骂,于是昔日死党成了死对头。如今,谢老桂人板子村大队民兵连长,他自忖其它大队的民兵连颇有“现管”的实权,连大队书记都要让三分,自然要对谢国崖的意见严加反驳。和别的大队相比,板子村的生产管理简直就是毛毛细雨,一点儿没有公社建议的军事化管理的铁碗劲儿。自己是民兵连长,责无旁贷。再说此时不出头,更待何时?眼见着他郭平原就利用这项水利工程打了个翻身仗,把不齐就不会挤掉这几年并无显著政绩的老旦。大兴水利是中央指示,乃大势所趋,他老旦却兴打起退堂鼓,说大点儿这已经属于右派行径了!公社领导们也早已对板子村大队党委颇有微辞,郭平原在公社的影响力日渐强大,此时给他出一把力,怎么说都不会吃亏。

“这怕是不妥吧?”

众人皆愣,说话的竟是文书袁白先生。平常的会议他是根本不发言的,只是认真做会议记录,一笔好字令旁人羡煞,此刻这老头突然开了口。

“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俺老朽活了有七十八年了,除了山匪,日本鬼子和国民党,还没有谁说是用枪逼着人们干活的。日本鬼子也没逼着咱开运河啊?咱成什么了?老百姓帮着共产党把天下打下来了,你们回过头就用枪吓唬他们干活?老桂你这个民兵连长虽然是大队党委任命的,其实更是咱村民选的,你就忍心这么做?”

“袁白先生,你就别跟着起哄了!你既不是党员,又不是村委会的人,不要瞎发言!”谢国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啥叫瞎发言?你们种地放卫星俺可以不说,你们支个炉子炼钢俺也可以不说,可是你们要拿枪逼着乡亲们开运河,俺老朽就不能不说!大冬天的开运河?俺没听说过!板子村所处之地高于其他三个村儿,带子河这点儿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黄河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没有往北流的道理。修这个水库有什么用?带子河三年还有一年断,自己还不够用,哪还有分流给人家的水呢?人家守着几条黄河支流滋润得很。革命兄弟间讲个互相帮助,也要看看实际。修水利要讲地利,也要讲天时,现在这两个一个都不具备,偏偏黑着眼就开了工!你知道当年隋炀帝修运河累死多少人么?你们再用枪指着乡亲们干?人命关天的,俺如何能不说?俺的话你们可以当放屁,可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们干得就不心亏?”

袁白先生一把将毛笔扔在桌子上,在众人面前放了一个响屁,不等大家说话,竟扬长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个啥?全国都在大搞,新中国你没见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个右派加坏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听袁白先生如此抨击自己的伟大事业,气得黑脸白成了墙灰。

“俺觉得老先生说得在理,人命关天,咱们得再合计合计,俺也去和别的大队通通气儿……”

“要通你去通吧?俺对着公社这头儿!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儿吧……”

老旦无言以对。板子村大队领导班子一团和气的状态终于不复存在,昔日的貌合神离如今已变成明面儿的相互攻击和相互拆台了。这几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说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虽然半路当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长,自知这几年没有干出啥能让乡亲们挑大拇指的轰轰烈烈的大事儿,一路干下来也还算顺当,而自己也没用过啥权衡机变之术,干啥凭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这几位终于现出了原形,各怀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竟不顾乡亲们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阵发冷,心里打起一个寒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要不是有军功在身荣归故里当上这个村书记,或许早就被八面玲珑、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还不是愣头愣脑却心狠手辣的谢国崖的对手。自己带兵打仗不算含糊,可当官儿这一套根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杨铁筠在最后一面和自己说的话: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没这个本事……

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话,心中忐忑,就来到老先生家里串门。

袁白先生正在油灯下写字,见老旦进了门,略一应承,头也没抬就接着写。老旦悻悻地找个板凳儿坐下,不敢打搅他写字儿,就掏出烟来点上,静静地看着他。袁白先生须发皆已花白,眉毛两梢弯下来,几乎要和鬓角连成一线了,松树般的面皮上已是沟纹纵横。平素老先生一双细眼总是半睁半闭,半天都不说话的,老让人觉得已经睡了过去。可只要这老爷子眼帘儿一挑,那眼里便闪出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让人连连称叹的话从他那花白胡子深处的嘴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