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9/31页)

安迪听了,虽是一头雾水,却也敏感到她的爱人静姝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就叽里咕噜连珠炮般地发问。

孙纪常这才醒悟过来,这个混账东西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刚才他是对牛弹琴了。他就左思右想究竟怎么样才能让这狗东西搞明白,真是急中生智,他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镜框。他就比了个手势,拍了拍安迪坐的太师椅的扶手,示意安迪坐着别动。之后,他就匆匆离开客厅回到上房的卧室,从柜子里把那个黑色的镜框找了出来。这镜框书本大小,两边披着黑纱,中间扎了朵黑花,里面卡了一张静姝的黑白照片。这是当初以防万一做的所谓遗像。他当时在气头上,就做出了一种断绝后患的铺排,特意命人连夜在孙家祖坟里垒起一座假坟,立了一块假碑。这样做,是恐怕他万一没死,回过头再来纠缠,而美国人他是惹不起的,只有把戏做足,才能掩人耳目。像安迪这种洋丘八是断不可做他孙家的女婿的,他们的脑袋是吊在飞机翅膀上的,那飞机说掉就掉,说爆就爆,这点他可是见得多了。那他的女儿岂不随时都有守寡的危险?这镜框他差不多把它搞忘了,不想如今却排上了用场。

孙纪常表情沉痛,双手捧着镜框回到了客厅。这一招果然有效,安迪一见,就明白那是爱人的遗像,他忽然一冲而起,犹如劈头挨了一闷棍,他的脸色立刻煞白,身躯摇晃着,差点栽倒。他随即发出绝望的哀嚎,一声比一声凄惨,No!No!No——

少顷,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对孙纪常夫妇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之后,突然转身跑了,弄得夫妇俩丈二和尚——摸不住头脑。

过了不久,安迪又匆匆忙忙地返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军人,那是他从机场上临时抓来的飞差,这是少尉翻译官小邵。有了小邵当翻译,语言的隔阂就迎刃而解了。孙纪常和淑玉把起先刚演过的戏重新又演了一遍。

当孙纪常说到静姝她身染恶疾,突然就病故了时,安迪满腹狐疑地反问,我的爱人她一向非常健康,请问她得的是什么急病,她在哪家医院抢救过,她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这一连串的发问,若是换个人恐怕就露马脚了,但孙纪常是何等聪明的人,当初他为了以防万一,曾特地赶到国立新津县卫生院去请教过,他的那位留学日本学西医的老同学给他出主意说,你就说重感冒引起的急性心肌炎,人还没抬到县卫生院就已经过世了。孙纪常暗自庆幸,就把当初老同学教过他的话对安迪复述了一遍。安迪的嘴巴张了张,一时语塞。

孙纪常暗自得意,紧接着又抛出杀手锏。他以守为攻,加重语气反问,请问安迪少校,在我们全家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为什么连面都不露一下?

安迪就像突然中了枪弹似的,猛地一愣,人眼看就矮下去,浑身颤抖不已,接着,痛苦自责的哀叫冲口而出,静姝啊!我的爱人!是安迪辜负了你啊!……老天哪!你为什么不让我早点飞回来啊?

别说是心地慈悲的淑玉了,安迪痛不欲生的样子连小邵都被感动了。

最后,安迪问静姝的墓地在哪里,他请求让他去吊唁。孙纪常不懂啥叫吊唁。翻译说,就跟我们中国人说的上坟差不多。孙纪常说,他可以叫人领他去。他就叫来雷青云,吩咐他陪着安迪少校到孙家坟茔去上坟。雷青云转身要安迪稍等一下,说既然是给小姐上坟,他要去带点祭品。孙纪常暗想,这戏简直愈演愈真了,这纯粹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余的事。

安迪问,你们中国人说的祭品是什么意思?

雷青云瞟了瞟孙纪常的眼色,说,我们川西坝子上坟的风俗,是要在坟前点起一炷香和一对红烛,要烧纸钱,还要在坟顶上插一束花花绿绿的挂坟钱;讲究的人家还要放上一饼鞭炮,献上刀头和一双筷子,如果死人是男的,还要倒上一杯酒。死人的后人要在坟前下跪磕头,在心头祈求死人保佑。

安迪边听小邵翻译边摇头,说,我是基督徒,我们的吊唁不兴这些。

孙纪常、淑玉、雷青云一听,都感到迷惑不解,想象不出洋人是怎么上坟的。

安迪辞别了孙纪常夫妇,叫上小邵,步履沉重地跟在雷青云身后,朝龙门子外面走去。前院甬道的两边,有对称的两棵腊梅老树开得正是时候,花英满枝,冷艳的幽香在满院弥漫着。安迪走到腊梅树下就不肯走了,仰望着满树繁花发起呆来。初时,他只觉这别致的冷香似曾相识,灵感一闪,那不正是他爱人的体香吗?那香味浓淡适宜,反比这眼前袭人的花香还迷人百倍。由这冷香,他又联想到岷江边的芦苇荡,联想到他与静姝的生死恋,联想到她重病缠身时的孤独离世……热泪就情不自禁地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