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6/11页)
“羞耻和尴尬之间的界限很模糊。”我说,“我儿子就像钟摆一样在二者之间摇摆。”
听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卡茅似乎有些感激,“你可以来和我一起住,蒙杜木古。”他说。我看得出他是真诚地邀请我,而不仅是希望我会拒绝的礼貌谎言。“我们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谢谢你的邀请。”我说,“但我想我时不时来拜访你就够了,在我觉得肯尼亚人无法忍受、必须找另外一个基库尤人聊聊的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他说,“柯瓦西里,姆吉。”
“柯瓦西里。”我答道。再见。
我沿着自动人行道走过喧闹熙攘的街道,这里曾经是广袤的阿西平原,这里曾经充斥着另一种生活。我走到空中巴士站,几分钟后便有一辆空中巴士滑行过来,这么晚了,车上没几个人。车子开始朝北开,飘浮在距离地面大概十英寸的高度。
迁徙路线两旁的树木已经被稠密的钢铁和玻璃森林取代。我透过窗子朝夜色中望去,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窥探过去。这里伫立着由钛和玻璃筑成的法院大楼,它正是“燃烧的长矛”因为鲁莽提出他的国家不属于英国人的观点而首次被逮捕的地方。那边那栋新建的八层高的邮局大楼所在的位置,就是最后一头狮子死去的地方。还有那边,回收水厂的位置上,是我的人民大概三百年前在一场光荣而惨烈的战役中战胜瓦坎巴人的地方。
“我们到了,姆吉。”司机说道,巴士飘浮在距离地面几英寸的地方,我朝车门走去。“你只穿了这么一条毯子,不冷吗?”
我不打算回答他,而是踏上人行道。郊区这里的人行道不像城市里的自动人行道会移动。我比较喜欢这种人行道,因为人就应该走路,而不是由几英里长的履带搬来运去,不费一丝力气。
我走近我儿子的宅院,和保安们打了招呼。他们都认识我,因为我晚上经常在这附近游荡。他们让我轻松通过。我边走边尝试再次回顾几百年来的历史,想要看到泥巴和茅草建造的小屋,我的人民的博玛和沙姆巴,但我的视野中满是仿都铎、维多利亚和殖民风格以及仿现代风格的大宅子,中间还散布着针一样的公寓楼,高耸入云。
我不想和爱德华或苏珊说话,因为他们肯定会无休止地盘问我去哪里了。我儿子会再次警告我内罗毕有小偷和匪徒专在天黑后对老人下手,我儿媳则会委婉地建议我穿大衣和裤子更暖和。于是我经过他们的房子,在宅院里漫无目的地转悠着,直到房子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我确定他们都已入睡之后,便走到一个侧门,和许多个夜晚一样,等待安保系统确认我的视网膜和骨骼结构,然后我静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通常都会梦到基里尼亚加,但今晚我的梦中却出现了阿罕默德。始终被力场囚禁着的阿罕默德,试图想象它这片小天地外面是什么样子的阿罕默德,活着未曾见过同类就要死去的阿罕默德。
渐渐地,梦境切换到了我自己。柯里巴被看不到的锁链困在一个他再也不认识的内罗毕,柯里巴徒劳地想要把基里尼亚加打造成它本可以成为的样子,柯里巴曾一度领导一批勇敢的基库尤人背井离乡,直到有一天,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成了仅剩的基库尤人。
早上,我去基里尼亚加看望我的女儿——不是那个改造成地球环境的世界,而是真正的基里尼亚加,它现在的名字是肯尼亚山。正是在这里,恩迦把挖掘棒交给第一个人类吉库尤,并叫他耕种土地。也正是在这里,吉库尤的九个女儿成为了基库尤人的九个部落的母亲。也正是在这里,神圣的无花果树繁茂起来。千年以后,仍然是在这里,乔莫·肯雅塔,基库尤人的伟大的燃烧长矛,他借用恩迦的力量,带领茅茅将白人赶回欧洲。
也正是在这里,一座拥有五百万居民的钢铁与玻璃的城市在圣山上铺陈开来。内罗毕过度紧张的供排水系统已经无法再负担更多人口,于是政府以大幅减税吸引企业搬往基里尼亚加,希望居民会跟着迁移——大家也确实这么做了。
汽车将污染排放到空气中,运转的城市产生震耳欲聋的噪音。我走向无花果树曾经伫立的位置,现在这里是一家铅铸造厂。曾栖居着大羚羊和犀牛的山坡已被一片片住宅小区覆盖。山间的蜿蜒小溪全部被改道。英国人杀死迪丹·基马西那里的那棵树已成回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快餐店。山顶如今成了公园,有轨电车通向一排纪念品商店。
现在我才意识到,肯尼亚为什么变得让人无法忍受。恩迦不再在山顶的宝座上统治世界了,因为那里已经不再有他的位置。就跟豹子和金色太阳鸟一样,就跟多年前的我自己一样,他也在黑皮肤欧洲人的猛攻来临之前逃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