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杯酒(第8/13页)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耸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是一种睥睨沧海的豪情!就纵算豪杰如曹孟德,却也有着“临观异同,心意怀犹豫,不知当复何从”的徘徊之虑啊!而袁辰龙一向镇定,他心意中究竟怀有何样之犹豫呢?戳力上国,至君尧舜,就足以慰他平生之志吗?
有寄堂中,人人自谓“有寄”。可有人会想到袁老大与骆寒其人其志?其风慨其执念,究竟何寄?
袁辰龙的目光忽转沉痛。他这一套“忧能伤人”,先是以“观沧海”以述其志,那志向非只限于这营营扰扰的人世间,而是面对天地,云垂海立前的一点生人之慨。
接下来,他就转向“冬十月”了。
述志已罢,他手中掌力忽沉重如铅,如压迫在每一个细弱生者身上的命运。他袁辰龙是不甘于这个命运的。他的目光中似横起了一副画卷……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天气肃清,繁霜霏霏;
鵾鸡晨鸣,鸿雁南飞;
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
骆寒的身影忽翻然飞转,如水御长天,霞呈一线,自然瓷肆。
袁老大目光一沉——
“幸甚至哉!”
文翰林也自疑惑,这时觉得李捷所言也未尝无理,正在寻思是否真要分派,却听庚不信忽开口笑道:“文兄绝世风流。棋、琴、书、画、诗、酒、花,无有不通,无有不知。却不知,文兄真已识得这一杯酒的滋味吗?”
他手里正拿着只精致银杯细细把玩。文翰林不解他怎么突然闲话。庚不信江湖传言,一向滴酒不沾,难道他刚才喝了一杯,已有些醉了吗?
他也不好轻忽于他,闻言含笑道:“庾兄素来忌酒,倒怕少得这酒中之趣了。所谓“但识酒中趣,无为醒者传”,这其中的趣味,倒是不可与庾兄轻易知道的。”
他面上含笑,口中闲闲而言。门外紫金山方向忽传来了一声呼哨,文翰林就神色一变。今日本是他文府主局,旁人不由都看向他脸上,目光急切,俱含问询之意。文翰林沉吟了下道:“象有人快要下山了。”
堂上堂下之人不由一扫松泄之态,齐齐注目门外。
袁辰龙目光中远景的画卷忽收。忽然从那个“鸷鸟潜藏,熊罴窟栖”自然界冷酷的冬中一转又转向人间。
他手中的招意也一下从天地那无语的肃杀之味一转而入纠缠,那纠缠中斩荆开路的锋利之中,不知怎么,竟让人感到了一丝人间的温暖。
难道坚忍如袁大的心中,竟还会有一丝温暖?
乡土不同,河朔隆寒;
流澌浮漂,舟船行难。
……
乡土不同,原来无论是谁,只要是个汉人,只要他成长于这个文化中间,是断无法抛开这“乡关”之念的。以袁大之卓绝斩断,竟也有怃然于族人之叹。
——“河朔寒”之味原在于此。
袁辰龙心中似忽想起南渡初年——这世上,值得他用上这套“忧能伤人”的人不多了,他象是很享受且快意于这一次的出手,这样的出手,这样的两人执念与信念的对战,似才可以一明他那一向遭到压抑的心中积念——骆寒,枉你说什么独逸天外,又苦习那什么列子御风,可这世上,又有几人有资质、有机会如你得效那列子之御风而飘?你可有见过南渡初年?——那时的江水之上,流澌浮漂,可并不仅只是“斫冰击雪”,那是有无数的百姓之尸“流澌浮漂”的!当真也是“舟船行难”!
他心中忽忽而起悲慨:生此世间,私仇与公益孰重?威名与胸怀又当谁先?他眼中又似浮起了那个他极疼爱的幼弟袁二伤后的脸;却同时也浮起了萧如那宛如能穿透岁月倥偬、生死边际的脸;还有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心中不由一痛一叹——
锥不入地,芜藾深奥;
水竭不流,冰坚可蹈;
士勇者贫,勇侠者非;
心常叹怨,戚戚多悲。
这人世,当真是“士勇者贫,勇侠者非”啊?他袁大贫居已久,他贫于这天下苦乏同心之人,苦无经世之才。骆寒骆寒,你可知你所为已非!
骆寒却正击铗高歌:“停杯、云起江湖……”
门外却又是一声呼哨从山脚传来,这次的却更近些。文翰林已翻然色变:“是袁老大!”
庾不信也微微蹙眉,问道:“他活着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