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欢(第10/12页)
夜风如水,渐渐吹凉了徐晖滚烫的额头。家家户户都已闭门熟睡,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黎静眉自然而然勾住他的脖子,把头靠在他肩上,发出喃喃的梦中呓语。深寂的黑夜让人内心凄惶,只有身边这个醉酒的少女温暖而柔软。
有那么一刹那,徐晖几乎以为这是在那年九月的临安城,他怀抱着心爱之人走在清澈宽阔的大道上,天地初开,只他们二人。那时候他的心干净明亮。此刻他侧过脸去,想看清倒在怀中的少女什么模样,然而今夜没有月亮,黑沉沉的乌云盖住了整片天空,大地充满混浊之气,只勉强看出她鼻子微微翘起的剪影。
在这样一个漆黑冷漠的夜里,他该送这个女孩去哪里呢?
徐晖抬头仰望夜空,咧嘴露出一个自嘲的冷笑。除了那个金雕玉砌的陷阱,其实他无处可去。
淖弱楼里静悄悄的。徐晖借着酒劲,粗鲁地撞开卧室房门。司徒清持一支蜡烛迎上来。她一眼看到伏在徐晖肩上的黎静眉,张嘴想说点儿什么,旋即又紧紧闭上了。徐晖倚着门框,斜眼瞄着妻子脸上掠过惊骇和疼痛的表情,心里痛快极了。他摇晃着把黎静眉放倒在卧房床上,转过身来,挑衅地瞅着司徒清。
司徒清身子微微颤抖,目不转睛瞧着躺在自己床榻上的这个少女。就是她吗?就是她占据了他的心吗?
黎静眉翻了个身,手在空中摸索着,一把抓住身旁徐晖的手臂。“别走!我们回家去!”她在睡梦里大声说。徐晖的左肩膀被拉得向下沉了沉。他任由她拽着,近乎得意地迎着司徒清痛楚的目光,碾碎她极力维持的司徒家小姐最后的尊严。
然而黎静眉打破了徐晖的示威。她拉着他温柔而执拗地喊着:“旷哥,我们回家去……旷哥……旷哥……”
徐晖和司徒清的目光碰到一起,刷又分开了。徐晖含着被揭穿似的温怒,草草说道:“我……我送她去厢房……”
“便让她在这儿睡吧。”司徒清柔和地阻止他。
徐晖无比颓唐。司徒清的注视像一根看不见的针,刺到他眼睛里拔不出,也睁不开。他挣扎着走到门口,觉出她的目光仍罩在他后背上,火辣辣地疼。他顿一顿足,头也不回扎进茫茫夜色中去。
徐晖躺在厢房的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无数张脸在他眼前晃悠,最后都汇成了凌郁苍白俊美的面孔。她带着睥睨的冷漠的笑深深刺入了他的心窝。但他不知道,此刻凌郁正独自游荡。酒劲在晚风里像火苗一样地烧开,她脸颊滚烫,发了烧似地,昏昏沉沉在幽暗的街巷间乱走。其实她也是无处可去,走来走去又走到林红馆。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进去,转身在水岸边坐下,看黑色的流水,像肌肤下的鲜血一样,汨汨涌向更深的黑暗中去。
林红馆里有一个人从窗口望见了她的背影,缓缓走出来,到她身旁坐下。凌郁听脚步声便知来者是谁。
“你累了,回去睡吧。”慕容旷的声音柔和温存。
“我不回去,”凌郁把头枕在他肩头:“跟我说会儿话大哥,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小时候……”于是慕容旷便信口讲起来:“小时候好像总是在赶路。我跟着爹娘四处躲避追杀,在哪儿都住不长久,后来就漂到海上去。你见过大海么,黑夜里的大海,就像翻滚着的乌云,无边无际,起伏不定。我不识水性,又头晕,又心慌。那时候我娘亲一边掌舵,一边哼着船歌。我就忘了害怕,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原来大哥也曾受了许多颠沛流离之苦,但至少他始终有双亲护佑,不像自己从小孤苦伶仃。每回慕容旷提起母亲,凌郁都心绪复杂,又想听他说,又怕听他说,念起自己的妈妈,便几欲落泪。
“是什么人追杀你们?”
“我也说不上名头,似乎我爹他有许多仇家来着。到如今我出门,爹娘还总是嘱我谨言慎行,不可轻易展露武功,不可与人交往过密,甚至不可向人说我姓甚名谁。”
“这些你可一样都没做到哇。”凌郁扑哧一笑。但她转念想起慕容旷曾说过妹妹遭人毒手的惨事,还有当初在霍邱幽谷中慕容夫人曾恳请她和徐晖勿与人提及他夫妇的形容举止,料到慕容家必定是招惹了什么极厉害的人物,否则以慕容湛的绝世武功,何至于保不住亲生女儿,又何至于要离群索居。如此她不由为慕容旷担忧起来,遂轻声道:“人心险恶,大哥你还要小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