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欢(第8/12页)

好几次他鼓足勇气,挤出一线柔情唤声小清,想对她说我们好好相待。可是她仰起脸来,认真地看着他,目光清邃,仿佛要看进他内心深处,看出他的欺诳。他便怯了,想说的话就出不了口,瓮声瓮气地要一盏茶,胡乱咽下几口,终于还是坐不安稳,跨出门落荒而逃。

每晚的同床共枕是苦差。他们静静躺着,这是世上人与人之间最近的距离,然而竟也可以变成最遥远的。徐晖有时候也想伸手把司徒清搂进怀里,沉沦就沉沦吧,反正有名有实的夫妻不会比现下更难挨。然而他手刚一碰到她袖口,就抽冷子似的缩了回来。这个冰清玉洁的少女,原本应该是他的朋友哇!躺在黑暗里,忽然他想流泪,于是眼泪就顺着脸颊默默地流下来,又默默地干了。

喝过酒的身体容易入眠,所以徐晖常常喝点儿酒才敢回来。这一晚他睡得不踏实,昏昏沉沉觉得有女人的手在胸口上摸索。他想我又做梦呢吧。有时他还会梦到草原上的那个神秘女郎,梦到她搂着自己轻声诉说。然而这只手却没有柔情,它摸索着探究着,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徐晖一惊,猛地擒住这只手。

“……啊!”黑暗里这女子吓得惊叫起来。

司徒清也随即惊醒,点燃蜡烛,烛光闪烁中现出妙音惊恐的小脸。

“干什么你?”徐晖抓着她手,厉声问道。

“起……起风喏,我给姑娘掖掖被角。”妙音浑身哆嗦着。

徐晖狐疑地瞅着她,心中疑云迭起:“你在找什么?”

“弗有找啥子……姑爷,我的手,好痛哩!”妙音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司徒清劝道:“官人,先放开她再说吧!”

徐晖方才松了手,见妙音哭得不成样子,也不便再问,挥挥手打发她下去了。

司徒清关好房门,看徐晖仍沉着脸,便道:“妙音也是好心,又何必动如此大火气?”

徐晖冷眼睨着司徒清,忽开口道:“是你叫她进来的?你们想找什么?”

司徒清一愣,喃喃说:“……找什么?”

徐晖心头闪过一道火石电光,但觉她们合起伙来图谋他的武功秘籍。他翻身下床,点亮了房里所有蜡烛,大声喝道:“你派一个丫鬟鬼鬼祟祟地想找什么?想干什么?你和你爹到底想知道什么?”

司徒清身子晃了晃,半晌说不出话来。徐晖眉心一疼,拧死了结。他巴望司徒清能说点儿什么,反驳、诉苦、低声埋怨、破口大骂,说什么都行,好松开他给紧紧卡住了的脖子。然而她打定了主意似的一言不发,用缄默的目光把他逼到墙角。他急了,发狠地说:“干吗不言语?你哑巴了?”

你究竟想让我怎样呢?这话已然冲到了司徒清喉咙口。可她自小学会的是礼让之道,是容忍和克制。她全身打战,终于还是硬生生把泪水咽回去,轻声道:“晚了,睡吧。”径自躺下不再言语。

徐晖呆立在灯火通明的卧房里,像一个站在擂台上却看不到对手的武士。空空洞洞的影子拉长了在墙上游走,一拳打过去,却是虚空。司徒清的隐忍让人发狂,悔恨压得徐晖透不过气来。他借题发挥,无理取闹,就是想激怒她,折辱她,逼她用斥责和咒骂来清洗他的罪过。然而她的人却无声无息化在空气里,每一寸都是哀切与忍耐。司徒清不知晓,有时候沉默比什么都更磨人肝肠。

婚巢对徐晖来说形同地狱。他只有更长久地逗留在外,才能暂时忘却痛苦,享受片刻欢愉。入夏时司徒峙宣布了新的任命,擢升他为四组的副组长,只比凌郁略低半筹,几成平分秋色之势。知心会意的弟兄们马上张罗着为徐晖摆席庆贺。他由一大帮手下簇拥着,招摇过市,直奔姑苏城里人气最旺的醉仙楼。

手下们在徐晖耳边七嘴八舌地竞相恭维,从武功到才略,从相貌到风仪,直把他捧到了九重天上。阔步走在大道中间,徐晖容光焕发,每一步都踏在光辉里。身旁伶牙俐齿的小冯抢着说,他刚从庐州那边回来,徐爷的声名老早都已传到江北去了。

徐晖瞟了一眼这个雷组的小个子,微微眯起眼角,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云端,每一脚踩下去都是轻飘飘、软绵绵。他所一直渴求的荣耀,他所追逐的大成就与大幸福,莫不就是如此么?

还没容得他细思量,醉仙楼就到了。店小二老远地迎出来,欠身引他们上二楼。刚至半层,楼上拥下来一片珠翠闹蛾,浓郁的香气令人眩晕。徐晖仰头看不清来路,但有个白龙般的身影夹在姹紫嫣红之间,却异常醒目,立马戳得他眼窝子一阵钻心的疼,整个人便从云端掉到地下。手下人也都认出凌郁,纷纷敛起笑容,垂首叫着凌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