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寻仇(第9/18页)
慕容旷靠在凌郁身上,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他身子很长,凌郁只勉强抱得起上半身,腿脚都拖在地上。他用尽全力才勉强说出几个字:“……他们走远了……追……追不上了……”
“大哥,你再忍忍!”凌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粒。她咬紧牙根,一步步往前挪去。她明知自己所做皆是徒劳,然而不到最后一刻,总是不肯相信慕容旷将会死去。
慕容旷伏在凌郁肩头,渐渐觉不出疼痛,只感到平安喜乐。凌郁的呼唤变得愈来愈遥远,他虽然不断为那亲爱的声音频频回首,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推着他往远处走。那是一条幽暗狭长的甬道,墙壁上闪烁着零零星星的微光,甬道尽头则是一片金灿灿的大光亮。那光亮招引着他,让他虽然迟缓,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凌郁感到肩头一沉,慕容旷的头垂了下来。她大惊失色,脚下一绊,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她什么也顾不得,爬起来搂住慕容旷的肩膀大叫:“大哥!大哥!大哥!”
慕容旷最后一次被她的声音所召唤,勉强打开一条眼缝,低语道:“妹妹……咱们……到光亮里头去……”头倚在凌郁身上,一动不动了。
凌郁低头看着怀里的慕容旷,他像是沉入了一个美好的梦乡,脸庞柔和,眼睑低敛。大哥……她颤抖地迟疑地轻声叫他,没有回应。大哥!她热切地悲伤地呼唤他,仍旧没有回应。她搂抱着他,一声声不断呼唤着他,渴望他会答应一声。他胸口上还插着那把匕首,她不敢拔,因为她始终幻想他会苏醒过来,亲切地再叫她一声二妹。
夕阳洒下来,四野无声,天地不仁。凌郁想起她六岁时守着父亲的尸体时,世界就是这样空寂冷酷。此刻她怀抱着慕容旷,贪婪地依偎着他最后的一星温暖,小声嗫嚅说:“大哥,你不是答应要一生一世保护我吗?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名山大川,结交良朋俊友吗?你怎么不理我?你怎么把说过的话都给忘啦?”
慕容旷是她最后最坚固的堡垒,她以为不论她做错什么,最后他总会原谅。然而这一回,当她把冰冷锐利的匕首刺入他滚烫的胸膛,他终于转身而去,再不回顾。
青春很短,岁月却悠长。欢娱很少,悔恨却太多。伤害很容易,弥补何其困难。
凌郁摊开双手,满手都是从慕容旷心口流出的鲜血,图腾一样凝固成各式图案。所有欢乐和痛苦的往事一刹那间从她眼前飞过,最后的最后,只剩她孤独一人。
太阳落到山的那一头,慕容旷的身体变得冰冷冰冷。凌郁知道,她不能够抱着大哥到永远,可是她更不能够把他丢下不管。她使出全身力气,把他架到门口,回廊下的大黑马一看到主人的样子,立即发出呜咽悲鸣,低头磨蹭他的肩膀,似乎想把他从沉睡中唤醒。
凌郁心中一阵悲恸。她知若不紧紧勒住神志,这悲恸顷刻间便会决堤,赶忙深吸一口气,掉过头去。
怎样把慕容旷带走是个问题。凌郁立在门边想主意,瞥见一辆马车经过对面巷口,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早先徐晖带她在霍丘城外拦路抢劫的事来。她学着当时徐晖的样子,扯下一片衣襟蒙在脸上,乘着暮色抄近路疾奔至僻静处,待那马车驶近,冷不丁一跃而下,拦在车前。
凌郁白裙曳地,浑身血迹斑斑,轻飘飘形如鬼魅。车夫一见,吓得魂飞魄散,不待她开口,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凌郁不费吹灰之力,便抢得一辆马车。她望着车夫踉跄远去的狼狈身影,嘴角一抽动,有点儿好笑,却又想哭。想当初她和徐晖驾着抢来的马车并肩驰骋,一路谈天说地,做强盗是何等的赏心乐事?而如今,再也没有人与她并肩同行了。
凌郁把慕容旷挪上马车,见拉车的是匹驽马,便解开缰绳,给自己买的白马套上,赶着马车出城。慕容旷那匹大黑马不肯弃主而去,也低头跟在后面,喉咙里呜呜地似是悲鸣。
凌郁走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城外便是旷野,天地空阔,寂寥无人。她沿着河堤,经过田野,经过山丘,经过一片青草繁茂的湖水边。她看马儿乏了,就放它们在湖畔吃草歇息。湖水清亮,照出她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她环顾四周无人,便脱去血衣,走进湖水里清洗身体。
月亮藏在云朵后面,探出半个脑袋,似乎想看她年轻美丽的胴体又不敢看。这身体是她的秘密,为了掩藏它,十几年来她浴血奋战,精疲力竭。即使独处一室,她也不敢轻易展露身躯,生怕为人所见。到今日她才突然发觉,其实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换上她自己的衣裳,走到义父面前,走到阿晖面前,走到大哥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这才是我呀”,新的人生便会扑面打开,世界从此由混沌变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