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心死落滇南(第5/8页)
一碗喂完,晏荷影还要喂第二碗,游凡凤拦住:“不成,一下子吃得多了,只怕受不住!”晏荷影以前也曾听说过,饥荒年中,有灾民在讨得食物后,一气吃得太饱,稀薄的肠胃无法消化,当场就胀死了。于是她把剩下的粥放好,又将香炉洗净,盛水在火上烧热,用丝巾蘸了热水,动作轻柔地为爱郎擦拭满脸的污垢。她一边擦,一边落泪:他双颊深陷,肌肤黑黄,也不知是因何而起的烂疮,布满了脖颈和双手,又是脓,又是血,又是熏人欲呕的恶臭。闻着那股味道,两人都觉恶心,但更觉悲痛:太惨了!赵长安竟已沦落成了这副样子,实在是太惨了!可他究竟为什么,要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惨样?
晏荷影才拭净他的脸和脖颈,正要换水擦他的双手,却听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然后,双眼张开了。虽然双眼张开,但他神志依然不清。两人盯着他的眼看,但都不敢唤他,只怕一唤,他再受刺激,又会昏厥。
良久,才见他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你醒了?”一听游凡凤的这声轻唤,他浑身一颤,如遭针刺,眼又闭上了,脸上显出极痛苦的表情:“叔叔,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声音嘶哑而悲伤。
“为什么不救你?”游凡凤一怔,一直强抑着的火腾地蹿了上来,“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你疯了?”
“叔叔,叔叔!”晏荷影惊惶得连连摇手,“您不要骂他!他受不住!”
游凡凤咬牙,一忍再忍,总算平静下来:“这三年来,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好儿的,你干吗要跑掉?”
“我……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有东西堵住了喉咙,没法喘气,没法吃饭,也没法睡觉,成夜成夜地睡不着!”
“睡不着?为什么?是……因为子青姑娘吗?”晏荷影咬着嘴唇,低声问。
“是,可……也不是。”赵长安呆滞地望着殿顶,痛楚地说,“打从上官轻寒他们死了以后,我就睡不着了。叔叔,我睡不着,整个头都在疼,刀戳剑刺的那种疼,疼得我要发狂,吃不下,想不了事情,连说都觉着费力气。有几次,走着路,一阵风吹过就晕过去了。等子青没了以后,我越来越睡不着,头越来越疼,不管周围有人没人,那些念头、想法,都会像几百匹受惊的野马一样,在我的脑袋里面冲来撞去,让我一刻也不得安宁。”
游凡凤问:“什么念头,什么想法?”
赵长安仍然呆滞地望着头顶:“我是谁?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人该怎么样活着才更像个人?我为什么要受这些苦?自己苦,也让别的人为我苦。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难道,活着就是要千方百计地糊口、睡觉,然后再吃、再睡,直到老死?这种活法,跟一头猪有什么分别?可就连一头猪,活得都比我自在,它不用想什么、烦什么、顾虑什么、担忧什么、伤心什么,可我呢,却天天难受得睡不着!”
“你!”游凡凤语塞,良久,叹了一声,“你想那些干吗?你只要做好你的宸王世子不就成了?从前你不是做得挺好的吗?”
赵长安神情渐渐激动,语气也激烈起来:“可当我那么温良恭俭让的时候,你们晓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厌烦?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情?逼着我成为我不喜欢成为的人?我厌恶皇宫,厌恶那些尔虞我诈、阴险毒辣的人和事,也厌恶处置那些所谓的朝政国事。皇上逼我穿白袍,著金冠;侍从们逼我行止优雅,言语得体;太傅、少傅、太师、少师、太保、少保逼我做可垂范千古的圣人君子;天下的男人们逼我成为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女子们则逼我做一个风流潇洒的王子。我活了这二十六年,几时曾做过我自己?什么时候,曾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过过一天我喜欢的那种生活?文采一流、武功盖世、性情温厚,这就是天下人眼中的我,他们希望我成为的我,可是,又有谁曾问过我一句,我是不是愿意成为这样的人?一个完美无缺、出类拔萃、万世景仰的圣人?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为了不让皇上、大臣、叔叔、娘,还有天下的人失望,我竭尽全力地去做好每一件事,去讨好每一个人,可到最后我才发现,我不可能做好每一件事,我讨好不了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甚至于,我连我自已都讨好不了!而圣人却做成了,一个吃不下、睡不着、难受得要发狂的圣人!”
第一次听他直抒胸臆,游凡凤、晏荷影都听呆了。
“什么三纲五常、孝悌忠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克己复札、存天理、灭人欲,我桩桩件件全照着去做了,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拗,可到头来又是个什么结果?对皇上,我不忠!对娘,我不孝!对叔叔你们,我不义!对因我而死的那些人,我不仁!我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多余的人,一个祸害,一个使别人痛苦的废物!没有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家族被屠戮,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女子被奸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