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陇头行(上) 第七章 高天急峡雷霆斗(第3/4页)
但他不敢插话,只听韩锷继续道:“那时,他虽出身低下,却也颇以风流自命的。”他唇边微微浮起一丝冷笑:“其实,他还很有女人缘,我从小就知道。早在有我以前,他就很有女人缘了,他也是以此自鸣得意。他出身不好,他自己的父亲——我的祖父只是一个戍卒吧。想来……”韩锷垂下眼:“他在成长中也遭到过很过因身份而带来的屈辱。但,他好像不曾自振自强过。当然,那个时势,也可能没有给他自振自强的机会。但他,怎么说也不该在一个个女人身上实现他男人的感觉吧?”
小计只见他脸上苦苦一笑,只听他道:“他年轻时好以风流自命,仗着相貌还不错,好像勾搭过不知多少个女子,始乱终弃的,只怕他自己数也数不过来了。那些女子多半出身下层,想叫冤也多半没处叫的。何况我父亲那时还依附贵门,为贵者跟班。”
“我妈妈,就是他这么裹挟入他生命里的一个女人吧。他有过好多个女人,这也没什么,但他从来没负责过。我知道曾有两个女子为他堕胎自杀过,也有好多女子……”
韩锷摇摇头,他似不忍再说下去:“……如果他只是以风流自命,只是为了快乐才这样,那我还理解,也不会多做责备。男人嘛,总有他的欲望。可我觉得,他只是为了吹嘘,为了把那些当做他暗淡生命里唯一可以虚荣的华彩。总之,他被人玩弄,也玩弄着别人的。我一生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不期自振,反以再去侮辱与损害比他更弱小者为能。但我妈妈,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认着命受着她的苦。她、也是真心对他……”
他的眼里微微失神:“……可他从来没有对她好过。他厌烦她,这厌烦的一大半原因,可能是为了我。他根本不想要什么孩子,当然也不想要我。我不是婚生的,他们没有行过合卺之礼。但有了我以后,我妈妈好像才真正牵绊住了他。其实,那只是她的痴想吧?妈妈的一手绣活儿在长安还是很有点名声的,他不过是在一次次赌钱输光后或被人辞佣时才回到家里,用妈妈的劳动,用妈妈的钱。我记事很早,不到三岁好像就记事了。记得他一次次怎么打妈妈,怎么在她手里拿钱。”
“他这一生起伏很大,有时仗着又依上了一个女人或拍上了一个什么男人的马屁风光一阵,有时又一落入地。他风光时才是我的好日子,因为他从不回来。不风光时,他就要在家里‘风光’了,那才是我最怕的。”
然后他声音静了静:“我五岁时妈妈就死了……”
小计的眼圈忽一红,伸手轻轻抱住了韩锷的腰。韩锷的身子却似已经木了一般,全无感觉似的。他垂下眼,声调忽变得极端沉稳,似乎那一日过早留在他记忆里的深刻印象已在他心中反思过千遍。千遍之后,已没有别的情绪,只有一种沉而又沉的哀痛悲伤。
“那一天……,那天的天好阴,我好饿,叫娘,娘却不应声了。我去扯她,她的身子却冷了,一动不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坐在她身边一整天,然后,才有别人来看出妈妈是死了。”
“过了好久,他才被人找回来,不知是两天还是三天后。他看着妈妈的身子只蹙着眉说了一句:‘又要花钱’。然后,他把妈妈留下的东西都搜遍了,把什么都带走了。衣服,不值什么的珠花,绣品。丝线,还有一根银簪,那是簪在妈妈头上的。然后,他们把妈妈抬出城外埋了。他们回城时,没带上我。”
小计心中只觉惨裂一痛。什么叫‘没带上我’?他搂着韩锷腰间的手忽然紧了紧,恨不能那时就认得韩锷,那时自己已经好大。照顾他,安慰他,不让锷哥受到一点伤害。
韩锷的声音里却没有任何感情,这一切事,他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包括师父,包括方柠。他闭起眼:冬天,长安城外,荒坟地里,所有刚才唱着“蒿里”的人已经走了。父亲没有带他,他哭了一两声,那声音在这荒野里太小了,以至自己听了都忽然怕了起来,不敢再哭了。接下来的却是闷在喉咙里的哭,那是——嘶鸣。是的,是嘶鸣,嘶鸣就是这样的。他记得那个在一地白草里的全无护持的孩子,时间过去久了,回头重看。仿佛那个人已不是自己了,而是这天下所有无怙无恃的弱者,而是……小计……他侧头看了眼小计的侧影,那么稚气的样子,那么纯净的双眼——所以他才会一见小计便生心软吧?
……他饿了三天,气息奄奄时见到了师父。他一生只见师父流过一次泪,还是那一刻流的泪。以后,他就没有父亲,只有师父了,他跟着师父习艺。以后,再大些时,有十多岁了。师父可能毕竟还想多少让他感到点家的温暖,百般访查之下,才打听到他父亲的下落。于是每年夏天,师傅会让自己回家一次。韩锷什么也不说,到时候就回去住上一个来月。可父子的关系早已疏远了,父亲可能是为了师父的面子才让他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