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第8/10页)

一车坐了十几个人,男女老少,还有几个大光头,都是大块头。

大块头们不说话,一车人都不说话,车摇摇晃晃,大家都慢慢睡着了。

车一个颠簸,老谢醒了,车玻璃是黑的,车里一片漆黑,他推开一点儿车窗透气,被吓了一跳。

天色怎么也快变黑了。

车开了这么久,这是要去哪儿?窗外哪有房屋建筑,全是树。

他本是山民出身,熟悉山路,车颠簸得这么厉害,明显是进了山。

老谢要找的是酒吧驻唱的工作,怎么被带到大山里来了?

他开口问那几个大光头,其中一个低声呵斥他:闭嘴!睡你的觉。

老谢合上眼,是喽,被骗了,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要被带进山里的黑厂,砍树炼油当奴隶!

车速慢慢放缓,车里的人大都还在睡觉,几个光头却全精神起来。老谢眯缝着眼偷看……他们从后腰抽出了短棒和刀。

跑!必须跑,一有机会就跑!

老谢偷偷打量一下四周,暗自着急,大难临头了,怎么其他人都还在睡觉?

车终于停了,车门打开,两个大块头先行下车,剩余的三个站起身来凶神恶煞地喊:都他妈醒醒!老实点儿排着队下车!

老谢一个猛子蹿起来,炮弹一样往车门冲,打橄榄球一样撞翻了两个光头。车门处他犹豫了一秒,扭头冲着车厢里喊:跑!

一秒钟的耽搁,车下的人棍子已经抡过来了,老谢侧身,砰的一声砸在背上。

这点儿力道算什么!有童年时4000斤沙子重吗!有少年时父亲的扁担狠吗!坐了一天的车了,正好给我舒展下筋骨!

老谢浑然不觉得痛,他撞翻车下的光头,犀牛一样往山下狂奔。

追兵在后,棍子和刀子隔空掷来,还有石头。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不能就这样困在这里变成一个奴隶!我必须自由地活着,我还有我的理想……

家乡贫瘠的山谷未曾困住我,巧家中学的嗤笑未曾困住我,教育学院的围墙未曾困住我,血汗工厂的流水线未曾困住我,世间的百般丑恶、世上的风餐露宿都不曾困住过我,跑!使劲跑!

边跑边伤心,伤心得几乎要哭出来。

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的人,为什么不能给我这个蚂蚁一样的人一个机会,为什么不能让我好好地活着……

不能哭,一哭跑得肯定慢!

他想起那群捡垃圾的老人……

不能等死!我还年轻!我还有理想!

老谢跑完了山路,跑过了农田,实在跑不动了就走,实在走不动了,就躲进公路桥下的涵洞里。

他被卖到了广东省广宁县,从广宁一路逃到四会,再从四会市到三水市,又从三水到佛山。

四天后,他走回了广州。

广州沙河的职业介绍所里,经理吃惊地打翻了茶水。

他失声喊:你是怎么回来的!

第二句话出乎老谢的意料。

经理走上前来要和他握手,他热情地喊:人才!你是个人才!

经理说:我们这里就需要你这种人才,你跟着我们干吧,以后我还是2000元卖你一次,每次你跑回来就分你一半,干不干?

老谢说:我只想拿回我的吉他。

(八)

我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愿你我带着最微薄的行李和最丰盛的自己在世间流浪。这句话指的不仅仅是我的兄弟老谢,指的是这个复杂世界里所有像老谢一样的老谢。

老谢的本尊,我是在北京认识的。

那时他第三次流浪到北京,在南城川子的酒吧驻场驻唱。

川子大胡子,成名曲是《今生缘》和《郑钱花》,人极豪爽,燕京啤酒七瓶八瓶漱漱口。

他捏着鼻子灌我酒,我边喝边问:哥,上面唱歌的那个胖子是谁?怎么长得像个土匪?

就这么认识的老谢,他的歌很怪,说不上来的一种怪。

他唱的明明是最普通的民谣原创,却总让人感觉是在读一篇散文,或者,一首诗。

明明是清清淡淡的弹唱,却每每勾得人莫名其妙地叹息。

有一天高晓松也在,他特意喊过老谢来,说了一句话:你的歌太悲哀,要多一些快乐的歌,这个时代需要快乐的歌。

我在隔壁桌看他们聊天,看到老谢憨笑,张了张嘴,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声“谢谢老师”。

我那时只知道老谢是个普通的歌手,并不知道他还是个流浪歌手。我并不知道他藏而不露的理想。

我并不知道他那时已经走过了五十多个城市,一路边走边唱,一路攒钱,一路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