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15/21页)

死者的遗体抬到修道院门口,大门开了,梅尔希杰克率领全体修士低声唱着忧郁的赞美诗,把受难者的简陋灵枢迎进了墓园。离瓦季姆的坟墓不远,安眠着我们所宝贵的另一个人的遗骸,那便是韦涅维季诺夫124的坟墓,墓碑上写着:“他历尽风霜,而一生又如此短促!”瓦季姆也度过了多灾多难的一生!

命运对此还不满足。真的,为什么年老的妈妈如此命长?她看到了流放的终结,看到了孩子们那青春焕发的年代,那才能的光芒,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谁珍惜幸福,谁就得及早辞别人间。世上无持久的幸福,正如没有永不融化的冰雪一样。

瓦季姆的大哥在季奥米德战死后几个月也死了;他得了感冒,没有及时治疗,以致受尽折磨的身体支持不了。他还不满四十岁,但他已是最年长的一个。

这三具棺木,三个朋友,在身后留下了漫长的黑影;送殡的黑纱和香炉的烟雾,笼罩了我青年时代的最后一些岁月……

几个同学被捕之后,过了大约一年,审判结束了。他们的罪名是(正如后来之于我们,将来之于彼得拉舍夫斯基125小组成员一样)企图组织秘密团体,发表犯法的言论。为此他们被送往奥连堡当兵。一个被告得到了尼古拉的另眼相看,那就是孙古罗夫126。他已经毕业,踏进社会,结了婚,有了子女;他被判褫夺公权,流放西伯利亚。

“几个青年学生干得成什么?还不是白白葬送了自己!”这话是有道理的,持这种论调的人对我们后一代俄国青年的明智应该感到满意。在孙古罗夫事件及继之而来的我们的事件之后,直到彼得拉舍夫斯基事件,这中间经过了平静的十五年,正是这十五年使俄国几乎一蹶不振,也正是这十五年毁灭了两代人:年老的一代胡作非为,虚度一生;年轻的一代从小即被毒害,我们至今仍能看到它那醉生梦死的代表者。

十二月党人之后,建立团体的一切企图事实上均未成功;力量的贫乏,目的之不明确,说明必须采取其他途径——内部的准备工作。事情确实如此。

但是在理论问题获得解决之前,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看着千百名波兰人戴着脚镣手铐走过弗拉基米尔大道127,看着农奴制度的现状,看着一位名叫拉什克维奇的将军在霍登广场上把士兵鞭打致死,看着大学生们突然失踪,而能无动于衷的青年,我们还可以向他们期望什么呢?为了这一代人精神上的净化,为了给未来提供保证,他们必须愤怒,必须不顾一切,视死如归。对十六七岁的孩子的残酷惩罚,是惊心动魄的一堂课,也是对我们的一种锤炼;伸向每人头上的野兽的利爪来自没有心肝的胸膛,它早已惊醒了桃色的梦,那种认为会对青年发善心的幻想。玩弄自由主义词句是危险的,从事秘密活动更是不可想象。一滴不小心为波兰洒下的眼泪,一句大胆说出的话,可以换来几年的流放,特务的迫害,甚至单人牢房。但正因为如此,这些说出的话,这些流出的眼泪,才格外重要。有时青年人会因而丧生,但他们死了,为解开俄罗斯生活的斯芬克司之谜128而进行的思想活动,不仅不会中止,而且会证明它的憧憬是完全正当的。

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的名字已列入秘密警察的黑名单。蓝色的猫129玩弄老鼠的第一场戏就这么开始了。

判罪之后,年轻人得押送到奥伦堡,他们没有车坐,也没有足够的寒衣,于是奥加辽夫在我们的小组内,伊·基列耶夫斯基130在自己的小组内进行募捐。所有判刑的人都没有钱。基列耶夫斯基把募集的钱送交城防司令斯塔阿尔131,这个好心的老头儿,我们以后还要谈到。斯塔阿尔答应转交款子,问基列耶夫斯基:

“这些纸是什么?”

“捐款人的名单和账单。”基列耶夫斯基回答。

“您相信我会转交钱吗?”老头儿问。

“这是不容怀疑的。”

“我想,那些捐钱的人也是信任您的。那么,我们保留他们的名单有什么必要呢。”斯塔阿尔一边说,一边把名单投进了火中。不言而喻,他做得非常好。

奥加辽夫是自己把钱送往兵营的,这也很顺利。但是青年们到了奥伦堡想向同学道谢,又不敢通过邮局寄信。有个官员要上莫斯科,他们便利用这机会托他捎信。官员没有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向皇上表明他的耿耿忠心,便把信呈交了莫斯科宪兵司令。

宪兵司令本来是亚·亚·沃尔科夫,后来他以为波兰人要扶他登上波兰王位,把他吓疯了(这是多么大的讽刺:亚盖洛王朝132的王位把一个宪兵司令吓疯了!),现在已由列索夫斯基接替。列索夫斯基也是波兰人,并不凶恶,也不算坏,只是由于赌博,也由于与一个法国女戏子勾搭,花光了家产,才不得不做出明智的抉择,坐上了莫斯科宪兵司令的交椅,免得坐进莫斯科的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