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46/88页)

梅聂斯基接着带我们来到博物馆外面的草坪,上面停放着一节载运牲口的列车。车厢上了锁,但是解说员带着钥匙。纪尧姆帮我登上车,我们站进光秃秃的狭小空间内。我试想着车厢挤满人的场景,孩子、老人、中年的父母、青少年们全挤得无法动弹,就这么向死亡前进。纪尧姆脸色发白,稍后他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登上列车,在这之前他根本做不到。我问他是否还好,他点头表示没问题,但是我仍然看得出他心神不宁。

最后,我们带着梅聂斯基提供的一叠书本和简介离开德朗西。我扪心自问对德朗西有多少认识,是战争期间惨无人道的恐怖行径,还是将犹太人直接遣送波兰的无数列车?

我想到那些让人读来心痛的史料,一九四二年夏末,四千名来自冬季竞赛馆、浑身脏臭的饥饿病童被送来此地,没有任何亲人陪在身边。莎拉最后是不是也到了这里?是不是又惊又怕,和陌生人一起被塞进载运牲口的车厢里,然后直接运往奥斯维辛?

班贝尔在办公室门口等我,他把摄影器材放进后车厢,然后弯起长手长脚挤进乘客座。他看向我,十分担心,温柔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茱莉娅,你还好吧?”

这么说,墨镜还是没能发挥作用,脸色早已泄露我昨晚的彻夜难眠。伯特兰和我从昨晚谈到凌晨,我们越讨论,他就越坚定。是的,他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何况对他而言,在这个阶段的宝宝甚至还称不上孩子。他无法面对这整件事,太过沉重了。我不懂他的语调为何如此慌乱,那张脸孔显得如此苍老憔悴。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特立独行的丈夫去哪儿了?我很讶异。他沙哑地说,如果我选择不尊重他的决定,执意留下孩子,那么一切只能就此结束。我惊骇地瞪着他,结束什么?伯特兰说,我们两人的关系就此结束。我从来没听过他这种吓人的语气。多年的婚姻会就此结束?我们分别坐在餐桌两边,相顾无言。我问,为什么生下宝宝会让他如此惊慌失措?他转开头,叹了一口气,揉揉眼睛。他表示自己越来越老,就快五十岁了,光是老去这件事就够让他害怕的了。在工作上,他每天都必须和积极的后起之秀们竞争。此外,他还得目睹自己日渐苍老的脸,镜子里的倒影让他难以接受。我未曾想过伯特兰和我之间会有这种交谈,更没料到他会如此在意韶华逝去。“我不想在年近七十岁的时候,还有个二十岁的孩子,”他喃喃自语,“我没办法,也不愿意。茱莉娅,你得想清楚。你留下孩子无异于毁了我。听到了吗?这会害死我。”

我深吸一口气。我能对班贝尔说什么呢?从哪里开始?他这么年轻,不可能明白的。对于他的同情和关切,我只能表示感激。我挺直了肩膀。

“嗯,我恐怕没办法告诉你,班贝尔,”我紧握方向盘,无法正视他,“昨晚真是糟糕透顶。”

“因为你先生吗?”他试探地问。

“正是我先生。”我讽刺地说。

他点点头,然后朝我转过来。

“茱莉娅,如果你想找人说话,我就在你身边。”强硬而严肃的语气像极了丘吉尔的那句“我们决不投降”!

我笑了出来。

“谢谢,班贝尔,你真好。”

他笑了。

“早上的德朗西之行如何?”

我忍不住呻吟起来。

“天哪,太可怕了,再也没有比德朗西更让人难过的地方了。你能相信吗,现在竟然还有人住在那栋建筑里。有个朋友陪我去,他全家人都是从德朗西被遣送到波兰的。我敢打赌,去那里拍照绝对不会好玩,那里比乐拉敦街还要糟。”

我们取道六号高速公路离开巴黎,还好,这个时间的车流量不大。我们一路没有交谈。我知道自己迟早得找个人将宝宝的事和盘托出,不能埋在心里。现在打电话给夏拉的时间不对,纽约还不到早晨六点,尽管这个成功的律师估计已经起床了,但我仍旧嫌早。夏拉的两个孩子简直就是她前夫本的翻版。她的现任丈夫巴里从事计算机业,但是我和他还不熟。

我希望听到夏拉的声音,知道是我来电,她总会轻柔温暖地说:“嘿!”夏拉和伯特兰一向处不来,从一开始就是互相容忍。我知道伯特兰觉得她是个“漂亮聪明又傲慢的美国女性主义者”。而夏拉对伯特兰的看法则是帅气十足的“大男子主义的傲慢法国佬”。我想念夏拉,想念她的勇气、笑声和正直的个性。多年前,当我离开波士顿来到巴黎时,她才十多岁。一开始,我并不太想她,那时的夏拉只是个小妹妹。而现在,我对她的思念简直难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