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55/88页)
我十分震惊。莎拉·史塔辛斯基成功逃离博恩拉罗朗德,并且回到了圣东日街,发现了惨不忍睹的事实。
我说不出话,只能呆呆地望着我公公。他继续用低沉沙哑的音调叙述。
“我父亲去检查壁橱,那一刻太恐怖了。我也想看,但是他把我推开了。我完全无法了解当时的状况,那股味道……腐坏的恶臭。接着,我父亲慢慢拖出一具小男孩的尸体,那个孩子恐怕只有三四岁。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尸体,场景让人心碎。金发男孩身躯蜷曲,头埋在双手之间,已经变绿了,十分僵硬。”
他停顿了一下,努力试着说出心中的话。他看起来十分不舒服,于是我碰了碰他的手肘,表达我的同情和感受。一向高傲的公公现在成了难过落泪的老人,而我竟然试图安抚他,这简直难以相信。接着,他用颤抖的指尖拭去泪水,继续说话。
“我们全都呆站在原地,而女孩却昏了过去,倒在地上。我父亲将她抱起来,放到我的床上。她恢复意识后,一看到我父亲的脸,便尖叫着往后退。我听了父亲和老夫妇的交谈,才了解事情的始末。原来死去的男孩是她的弟弟,我们的新公寓是她原来的家。七月十六日冬季竞赛馆拘捕行动的那天,小男孩就躲在壁橱里。女孩以为她很快就可以回家把弟弟放出来,但却没想到她被关进了郊外的集中营里。”
爱德华沉默不语。对我而言,短短的一瞬间像是永恒。
“接下来呢?发生了什么事?”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说出话来。
“那对老夫妇来自奥尔良。女孩从附近的集中营逃脱,躲到他们的农场里。他们决定帮助她,带她回到巴黎老家。我父亲告诉他们,我们在七月底搬了进来,他完全不知道我房间里还有个壁橱。根本没有人知道。我之前的确闻到了异味,但父亲以为是排水系统的问题,还安排了水电工人下周来检查。”
“你父亲怎么处理……那个小男孩?”
“我不知道,只记得他表示愿意处理整件事。他也受到很大的惊吓,十分沮丧。应该是老夫妇带走了尸体吧,我不确定,忘了。”
“然后呢?”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讥讽地看着我。
“然后呢?然后呢!”他的笑声很是苦涩,“茱莉娅,你能不能设身处地,想想我们在女孩离开后的感受?那个女孩简直把我们当成了最卑劣的罪犯,因为我们搬进她家,还放任她的弟弟死去。她的眼神里充满恨意和绝望,一个十岁女孩,眼睛里怎么会出现那种成熟女人的眼神啊。”
我试着想象那个场景,不禁打了个寒战。
爱德华叹口气,伸手搓揉自己疲惫憔悴的脸。
“他们离开后,我父亲瘫坐许久。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落泪,那也是最后一次。父亲是个坚强严厉的人,曾经告诫过我泰泽克家的男孩是不可以哭的,也不能流露感情。那时他说,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整件丑陋的事。接着,他告诉我一些他从来没说出口的话,我不小了,应该要知道。他说,在搬进新家之前,他曾经问过罗耶夫人前任户主的身份。他知道那是一户犹太家庭,在拘捕行动中被带走,但是他没放在心上。在那个悲哀的一九四二年,他和其他多数巴黎人一样,对于拘捕事件没有追究,也没有多管。他目睹那些人被巴士运走,下落不明,却无动于衷。他甚至没去追究当时公寓里为什么会空无一物,原来那户人家的东西怎么都没了。所有的巴黎人都只有一个念头:搬到大一点儿、好一点儿的公寓去住。于是,大家全都视而不见。结果现在发生这种事,女孩回到家,男孩死了。虽然在我们搬进去之前,孩子可能早就已经死了,但我父亲说,他绝对不会忘记这件事。茱莉娅,他说得没错,整个事件一直与我们同在。过去六十年来,同样紧抓着我没放。”
他停了一下,依然垂着头。我想设身处地去体会他长期守着秘密的感受。
“祖母呢?”我决心要爱德华道出整个故事。
他缓缓摇头。
“那天下午她不在家,我父亲也不想告诉她。他满心愧疚,觉得错在自己,当然了,这不能归咎于他。只是他不忍让她知道,何况,她可能会以此来评断他。父亲表示我的年纪已经大到足以保守秘密,绝对不能让她发现这件事。看到父亲绝望又悲伤的神情,我答应保守这个秘密。”
“祖母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低声问。
他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