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57/88页)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嘉蒙德小姐?”医生抬起眼睛,从窄窄的老花镜上方看着我。

“我不确定,”我老实回答,“但是我得先预约时间。”

她正在阅读我的就诊记录。

“我乐于为你预约,但是我觉得你对自己的决定还存有疑虑。”

我想起昨晚。伯特兰的表现格外体贴,整晚环着我,一次又一次地诉说他对我的爱意,他需要我,但是却无法想象老年得子的生活。他觉得我们的感情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紧密,在佐伊渐渐独立之后,我们可以四处旅行。他以共度二次蜜月的心情,来期待我俩迈入五十岁的阶段。

我在黑暗中聆听,泪水浸湿脸颊。真是讽刺,他现在的倾诉正是我长久以来所期盼的。温情、承诺、宽宏无一缺失,然而唯一的障碍,竟然是我腹中的孩子。这是我再为人母的最后机会。夏拉说过:“这也是你的孩子。”这句话萦绕在我的耳畔。

这些年来,我一直期望能为伯特兰再生个孩子,好证明自我,并且成为泰泽克家族认可的完美妻子。但是现在我才明白,我是为了自己而想要这个孩子。我最后的一个孩子。我渴望用双臂担负孩子的重量,嗅尽奶娃的乳香。孩子是我的宝贝。伯特兰虽是父亲,但孩子是我的骨肉。我想要生下孩子,感受自己带着泪,将生命带入人世的那种精纯又无法错认的折难。这正是我衷心所盼的,我不愿为了无法孕育生命的子宫而痛苦落泪。

我离开诊所后,便前往圣哲尔曼区,我和赫尔夫与克里斯托弗约好在花神咖啡馆见面。我原来不打算多说,但是两人一看到我的脸色,便开始担心。于是,我道出了一切。这两个人和往常一样,彼此意见永远相左。赫尔夫认为我应该堕胎,婚姻是最重要的考虑;克里斯托弗则坚持孩子才是最具决定性的因素,绝对不能堕胎,如果我这么做,一定会后悔终生。

两人越来越激动,竟然无视我的存在而吵起架来。我按捺不住,握起了拳头重捶桌面,震得桌上的杯盘砰砰响。赫尔夫和克里斯托弗惊讶地看着我,因为这实在不像我的作风。最后,我只好以自己太累、无法继续讨论作为托词,便匆匆离开了。他们两个瞠目结舌地瞪着我,十分无奈的样子。我心想,没关系的,改天再弥补自己的失态吧,这两个老朋友会体谅我的。

我穿过卢森堡公园一路走回家。爱德华昨天没有与我联系,这是否表示他父亲的保险柜里没有任何关于莎拉的资料?我可以想象憎恨、苦涩,以及失望之情重返他的心头。我觉得十分歉疚,如此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可以说是我的过错。

我避开人群,慢步穿过蜿蜒的花道小径。卢森堡公园永远这么热闹,爱好运动的人们来这里慢跑、打太极拳、玩滚球游戏,老老少少在公园里阅读、做日光浴,母亲们推着婴儿车散步,当然也少不了园丁、观光客,以及热恋中的情侣。只要看到婴儿,我就无可避免地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子。

当天稍早,在我还没到医师诊所之前,我和伊莎贝尔先谈过这件事。一如往常,她总是支持我的决定。她告诉我,不管我和多少心理医师或朋友谈过,不论我站在哪个角度或参考任何意见,决定权都在于我。的确,选择权在我,然而这正是最令人难过的地方。

我只知道不管如何都不能让佐伊知道。再过几天她就要去长岛,和夏拉的两个儿子库柏和亚列克共度暑假,接着还要前往纳罕与外公外婆相会。就某方面来说,我无疑是松了一口气,就是说,假如我最后真的决定堕胎,那么在手术时,佐伊也不在家。

回到家,我看到书桌上放着一个米色的大信封。佐伊正在她房里和朋友讲电话,她大声说门房刚刚才把信封拿上来的。

信封上没有地址,只用蓝墨水写了我的姓名缩写。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个褪色的红色档案夹。

档案上标注的“莎拉”立即跃入我的眼帘。

我立刻知道这是什么档案。我激动并兴奋地自言自语:“谢谢你,爱德华,谢谢,谢谢!”

档案里有十来封信,日期从一九四二年九月,一直到一九五二年四月。薄薄的蓝色信纸上有书写端正的笔迹。我仔细阅读。这些信件全来自奥尔良的朱尔斯·迪福尔,简短的信件里提到莎拉的进展,学校的课业,健康状况。简短有礼的文字写着:“莎拉适应得很好,今年安排拉丁文课程。春天感染了水痘。”“莎拉和我的孙子在这个夏天一同前往布列塔尼,游览了圣米歇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