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6/88页)
在安东尼面前,我觉得自己又傻又蠢。吹毛求疵的法国人总爱批评美国人虚假偏见,伯特兰也爱这么取笑我,并且自得其乐。而我又为什么愣愣地站在那里供他取乐呢?过去某段时间,他的话听着还很有趣。在我们刚结婚的那几年,他的玩笑还算悦耳,都能让我们的美国和法国友人哄堂大笑。但也只是在那几年罢了。
我像往常一样淡然一笑,但今天的笑却很勉强。
“你最近看望过玛玫吗?”我问。
伯特兰正忙着测量一些东西:“你说什么?”
“玛玫。”我耐心地重复一遍,“我想她看到你会很高兴,你们可以谈一谈公寓的事。”
他的目光与我相遇了。
“最近没空,亲爱的。你去吗?”他露出恳求的眼神。
“伯特兰,我每周都去,你知道的。”
他松了口气。
“她是你的祖母。”我说。
“但她爱的是你,美国女孩。”他笑了,“我也是,宝贝。”
他走过来轻轻地吻我的唇。
美国女孩。
“所以你就是那个美国女孩。”多年以前,正是在这个房间里,玛玫用那双沉重的灰色瞳孔看着我说。美国女孩。那时,我穿着一身混搭风的衣服,脚上踩着帆布鞋,脸上挂着拘谨的微笑,让我觉得自己是地地道道的美国人。而这位七十岁的法国女士挺拔的背脊、贵族式的鼻子、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以及锐利的眼眸都在宣示身上的精致。所以,初次会面我就喜欢上了玛玫,喜欢她不时让人惊诧的浅笑,喜欢她一本正经却又不失幽默。
即便如今,我也得坦承,比起伯特兰的父母我更加喜欢玛玫。哪怕我已经在巴黎生活了二十五年,哪怕我和他们的儿子结婚已有十五年,哪怕我生下了他们的孙女佐伊,伯特兰的父母仍旧让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是个“美国人”。
下来的时候,我又一次站在了电梯里那面让我不悦的镜子面前。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忍受伯特兰的伤害太久太久了,而每一次,我都会回以一个淡然的耸肩。
但在今天,出于一些道不清的原因,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受够了。
女孩紧紧地跟着她的父母,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穿米黄色雨衣的男人不断地催促他们快点儿。他们要去哪儿?她不禁想问,他们为什么要如此紧迫?他们按照指示进入一间大型车库。她认得这条路,他们家和爸爸工作的仓库离这里都不远。
车库里的工人们都弯着腰,脚下都是引擎,身上穿着的蓝色工作服沾满了油污,沉默地注视着他们,没有人说话。接着,女孩看到了一群人站在车库里,脚下是行李和篮子。她注意到大多数都是女人和孩子,有些她还认识,但他们都不敢乱动,也不敢打招呼。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他们一个个念着名字,爸爸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把手举了起来。
女孩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个在学校里认识的男孩——里昂。他满脸的疲惫与惊恐。她朝他微笑,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家,这样不会持续很久,很快他们就会被遣返。但里昂盯着她的样子就像她疯了一样。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脚,双颊涨得通红。也许她弄错了,她的心开始猛跳起来,也许事态的发展并不会如她所愿。她忽然觉得自己又傻又天真。
她的爸爸向她弯下腰来,没有剃胡须的下巴蹭得她耳朵痒痒的。爸爸唤着她的名字,问她弟弟在哪儿,她给爸爸看那把钥匙。“弟弟会在他的秘密橱柜里待得好好的,”她轻轻地说,觉得很自豪,“他在那儿很安全。”
爸爸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没事的,”她说,“他会好好的。橱柜很隐秘,有足够他呼吸的空气,有足够他喝的水,他还有手电筒。他没事儿的,爸爸。”
“你不懂,”爸爸说,“你不懂。”
女孩慌乱起来,她看到眼泪从爸爸的眼里滑落下来。她伸手给爸爸擦泪,她不忍看到爸爸哭泣。
“爸爸,”她说,“我们会回家的,对吗?等他们叫完我们的名字,我们就会回去的,对吗?”
爸爸擦干了眼泪,低头看着她,眼眸中充满了痛苦与悲伤,让女孩不忍与他对视。
“不,”他说,“我们回不去了,他们不会让我们回去的。”
她如坠冰窖,一阵恐惧向她侵袭而来。忽然之间,她想起了她曾在午夜偷偷听到的父母的谈话,她从门后看到他们脸上的忧愁、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