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还乡(第4/11页)

“好的。”她匆忙说完后转身欲走,但又困惑、迟疑地看了看他。“那么好吧,如果有什么别的需要——”

“没有了,夫人,”他回答,“我会睡得很好的。祝你晚安。”

“晚安。”她说,然后匆匆地环视了一眼冰冷的墙壁,终于平静地走了出去,把门从身后关好。

她离开以后,男子在那里静立了片刻,没有作声。然后,他开始慢慢地观察自己,沉思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粗糙的胡子茬。 他游离的目光终于落在梳妆台镜子里的他本人身上,他全神贯注地看了一会儿,既觉得愚蠢又暗自吃惊不已。突然间,他像一只受困的动物,面部开始痛苦、情不自禁地扭曲起来。

然而,几乎一眨眼工夫,他的这种表情又消失不见了。他把手伸进自己零乱的头发,气愤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摆脱某种痛苦似的。接着,他快速、烦躁地脱掉了外套,搭在椅子上。他坐在床上,弯下腰迅速松开了沾满泥巴的鞋子,脱了下来,然后又麻木地坐了几分钟,眼睛呆呆地盯着面前的墙壁,就像昏迷了一样。屋子冰冷、洁白、空旷的感觉开始弥散开来,似乎掌控了他的全部精神。

最后,他终于挪动了一下身体,嘴唇突然抖动起来。他慢慢地环视着光秃秃的白墙,脸上露出一种似曾相识、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他又摇了摇头,不自觉地耸了耸厚重的肩膀,像是一种痉挛的战栗。突然,他从床上坐起身,关掉了电灯,躺了下去,连衣服也没有脱。接着,他一把扯过被子盖在身上。户外,暴风雨正袭击着房子,室内充满了阴冷和寂静。他平坦、僵硬地躺在那儿,眼睛紧紧盯着黑暗。但是过了不久,阴冷、黑暗、寂静终于控制了他,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在这只有时间和静默的古老房子里,某种东西彻夜嘎吱作响,某种东西始终在移动、嘎吱作响,永不停息。

男子很快就苏醒过来了,他只睡了一会儿,短暂得跟没有睡一样。他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所房子,从来没有离开过家。

一种强烈、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令他麻木、窒息,阴冷和寂静占据了他的心灵。因为在他的脑海深处,那个久已遗忘的声音似乎刚刚回响过。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耳边,似乎有一句话刚刚说过,一声轻缓而急促的脚步刚刚走过。

“谁在那儿?”他问道。

暴风雨吹打着房子,室内一片漆黑。除了寂静和户外雨声杂乱的拍击声外,没有任何声响。

“可是我分明听到了!”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我听到了某个消失的声音,它属于现在某个不常开口说话的人。我听见有脚步声从这里经过——它属于某个幻影般的陌生者——然后有个声音向我开口,说出了两个字,‘弟弟!’”

“难道是嘈杂的风暴?”他自言自语道,“是雨吗?是充满这所饱经沧桑老房子、静默无言的黑暗吗,是彻夜不停移动、咯吱作响的某个声音?是某种阴冷、沉默、使我的返乡没有归程的恐惧吗?还是我自己,这个被亲生母亲遗忘的异乡人坐在这间屋子里产生的恐惧吗?哦,难道这是强烈恐惧带来的阴冷和寂静吗?它在深夜里来回移动,将过往回忆里虚幻的匕首刺进一个鲜活的心脏。寂静和黑暗能说话吗?”

他听见头顶上有脚步走过,如同雨滴一般轻盈、迅疾。

“谁在那里?”他问。

暴风雨拍击着房子,室内一片寂静。强大的黑暗潜行其间,光秃秃的树枝嘎吱作响,黑暗笼罩着屋子,某些东西无法看得清,但是突然间,他再次听到了动静,于是他开始明白,它就在那里。

在他的头顶上方,在他哥哥本恩的旧屋子里,他听见了一声轻盈的脚步声,如同小鸟的步履,柔软如灰,迅疾如雨。如今,本恩已经故去多年,一如自己,被人遗忘了。

脚步声过后,他又一次听见了熟悉、柔和的声音:

“弟弟!弟弟!……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知道你不能再回家了!”

2

尤金·甘特离开家已经有七年了,在那些背井离乡的漫长日子里,不知多少次他曾竭力说服自己:“我要再回家。我要公开当初写那部书的真实意图,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让全世界的人都不再怀疑我。噢,我要再回家,把一切真相公布于众。”

关于小城居民对他的怨恨和过去的争议,他知道有很多东西本来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他也知道有很多东西永远说不出口。时光飞逝,把一切都留给人们去争论吧。终于在七年后的某一天,他收拾好行李,开始返乡回家。

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美国,都从这里延展开去,其模式就像他母亲的脸,其前景就是他本人的前景。尤金·甘特心中的美国始于葛底斯堡,那是他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然后开始向南,穿过哈葛斯城,来到弗吉尼亚盆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谷仓、辽阔起伏的宾夕法尼亚旷野、整洁有序的宅院。再向南行进,依然是宽广的田野、整洁有序的宅院、白色的围栏、上了漆的谷仓,还有弗吉尼亚盆地的优雅与可爱。但是在这里,第一次出现了粗织呢绒般的灰褐色——灰色的谷仓、灰色的农舍、灰色的小屋和单坡房屋,风雨为它们披上了铜绿色的外衣,弥补了外观的不足。现在,那种普通土壤具有的深红色开始出现了。对于还乡的尤金而言,这一切美得看也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