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还乡(第5/11页)
弗吉尼亚一带春雨绵绵,大地盈润,一泓泓水域随处闪着光亮。几乎正是苹果花盛开的时节,空气中弥漫着雨丝和果花的幽香。
穿过弗尼亚盆地,缓慢南下。雨水渐渐停止,碧空阳光明媚。眼前,蓝色的雾霭环绕着巨大的蓝岭。
此刻,山峦渐渐从广阔的盆地里凸现出来,那亘古至今的广袤象征迅速消失在蓝色之中。这里是另一种生命的气息,具有自己的语言——是小溪、山峦、谷地的生命和语言,是峡谷、小路、山脊、小丘的生命和语言,是依偎在山脚下的簇簇小屋具有的生命和语言。
突然间,尤金又重回到昔日的时空和环境中,年少时熟悉的景致包围着他,他又回到家乡了。
在某种难懂、莫名的冲动下,他开始设法拖延并推迟最终的探亲时间,他择取了一条迂回的线路,即从弗吉尼亚州朝西南方向行进,来到田纳西州,然后继续向南,越过重山的屏障,来到诺克斯维尔[1]。从那里至阿尔特蒙的道路漫长而曲折。道路几乎从一开始就向大烟山爬去。一路绕进绕出,途经陡峭山脚下沸腾的河水,水中岩石密布。然后不断爬升,爬升,绕过几道弯,继续爬升。五月下旬的山间树林里,空气依旧清冷。破碎的雾霭绕着山肩缓缓地涌动着。此处的栗子树明显患了病,都枯萎了,高耸的山峰横亘在远方。
此处道路非常陡峭,它一路攀升,穿过山峦的最后一道峰冠。枯萎的庞大栗子树冠凄惨地立在山坡上。侵蚀严重的山腰里,植被稀少,留下一片片开采云母矿后的疤痕。在无边景致伸展开去的远方,是已经消失、被遗忘世界崎岖不平、蓝色的地貌。突然间,尤金看见路边竖着的地界标志——他已经回到了老卡托巴地区,这条路继续朝南部的泽布伦延伸而去。
突然,他听见母亲的声音穿过岁月的时空,回荡在耳边:“儿子!儿子!……你在哪里呀,孩子?啊——他到底去了何方?”话音刚落,钟声就开始回荡起来,像穿越山岗的云影,也像很久以前大山深处亲人们消失的声音。接着,那些母亲当年曾经讲过的有关她娘家人的众多故事重又浮现出来:有多年前行军打仗的故事、阴冷黄昏和泥地车辙的故事、山中落日时分发生的故事。其时,残阳如血,天气清冷,冬天在橡树枝头不停地号叫。
他母亲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这个单调的声音似乎始终陪伴着他童年的每一个日子,这个声音马上使他想起当年的一切:年少时阿尔特蒙老家的门廊,小巷里布莱克家的母牛咀嚼青草时发出的粗鲁、毫无顾忌的声音,在夏日清晨,沿着后院围栏的边缘传来大街上锯冰的声响,戴着头巾、衣冠不整、等候中午快点到来的良家妇女,还有青萝卜的味道,北面坡角处电车的急刹车声,还有那种声音消失以后的声响,接着传来回家吃午饭的行人踩在人行道上的清脆皮鞋声,还有关闭纱门的砰砰声,以及平静的问候声;大客厅里散布的清凉、陈腐的气味,从钢琴身上发出的密闭、浓烈的气味,还有枝形吊灯上玻璃球的碰撞声,葛底斯堡立体幻灯机,放在壁炉架上、玻璃罩下的石蜡水果,还有背靠在父亲沙发上的他本人,正埋头读着书,思绪随汉斯·葛瑞姆一起高飞,他满脑子都是巫婆、漂亮的仙女、精灵、名言警句,还有坐落在岩石上的神奇城堡。
接着想起了某个特别的日子,他母亲又开始说话了:
“孩子!孩子!啊——这孩子去哪里了?……儿子!你在哪里?……噢,瞧!孩子,这是你舅爷巴克斯。他从泽布伦来,你所有的亲戚——还有我的亲戚——都生活在那里。父亲在泽布伦生活了多年,一百多年前他就出生在那里——还有巴克斯舅爷,他是我父亲的哥哥。”
然后传来巴克斯舅爷的声音,声音平静且慢吞吞的,好像在筛选冬天的灰烬,过去的一切时代和记忆全都包含其中,使人联想起很久以前那些故去亲戚们的声音来:“我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莉莎——因为他看起来像你。”这声音慈祥、自信、欢快、难忘——一如溺水之人轻言细语那样令人厌恶。那正是临终看护人的声音,一个等待、守候者的声音。看到别人都已经死去,而自己独存,心里便得意扬扬,然后在山中小屋里,守候在死者身旁,在炉火中松枝的哗剥声里,在灰烬的缓慢塌陷中,他一直守候着。
“你舅爷巴克斯,孩子,来自泽布伦——”
当尤金·甘特返回时,他的回忆也一齐涌来。这就是泽布伦。现在,他沿着这条路朝家赶去。北美东部的所有高山全都屹立在他的周围。道路一直朝下蜿蜒而去,枯萎的栗子树排列在路边,湍急的河水流进泽布伦的深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