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20/128页)

之后他跑步的动力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对跑步失去了兴趣。他没有了方向。从那时起,他母亲每天以工作打发时间,为了不让他独自待在家里或者和哥哥打架,便把他送到了德国犹太青年组织,这是一个青年活动团体,其实就是童子军的犹太语和德语版本,其中有一个体育分支叫做马卡比·哈特塞伊尔。

他第一次进到那个又大又乱的地方,闻起来有漂白粉的味道,门上用图钉固定着一张规则清单。关于这一点,他记得很清楚,同时也不会忘记为了不哭而把泪水往肚子里咽的情景。然而在德国犹太青年组织,小弗雷迪·赫希渐渐地找到了温暖,他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住在空空的房子里,父亲也没有去世,而母亲几乎总是永远在他身边。在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友情。下雨天玩棋牌游戏或徒步旅行,这些永远都有吉他陪伴,或者有人讲述一段关于巴勒斯坦地区殉难者的精彩故事。各种比赛,如足球、篮球、套袋跑或者田径对于他来说都是轻而易举。周六的时候,所有人都回家和家人待在一起,他就一个人在篮球场把篮球投向生锈的篮环,或者去做仰卧起坐,直到衬衫全部湿透。

锻炼到筋疲力尽,他的担心和不安才能消去。他给自己制定了挑战目标:三分钟之内完成五次到角落的往返跑;做十次俯卧撑,最后一个做击掌俯卧撑;站在远处远距离投篮连进四球……因为他在完成自己目标的时候,不会去想其他任何事情,甚至可以说运动时的他是幸福的,不会记起在他最需要父亲的时候,父亲却走了。

他母亲再婚了。在他青春期的时候,弗雷迪觉得待在德国犹太青年组织要比待在家舒服。每次放学他都会直奔那里,而且总是有理由向母亲解释为什么回家晚了:青年领导委员会会议(他已经是其中一员)、组织徒步旅行、体育比赛、总部维修工作……然而,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他与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的交往能力却越来越差,很多人不愿意和他分享他们神秘的犹太复国主义想法,也不愿意和他分享体育锻炼的激情。他们开始邀请他参加晚会,在那里大家都开始找自己的另一半,但弗雷迪感觉不舒服,便借口说不去,直到最后他们便不再邀请他。

他发现自己最喜欢的还是给那些比他小的组织球队和比赛,这让他感到很舒服。组织排球队、篮球队的激情使得孩子们都被弗雷迪的热情所感染。他的球队永远都能战斗都能进决赛。

“加油!加油!继续!跟进!继续跟进!”他站在场外向孩子们喊着。“如果你不为胜利而战,那失败之后就不要哭!”

弗雷迪·赫希不哭,从来都不哭。

一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上。

对他来说,唯一的哭泣是汗水,来自于长时间做俯卧撑时,紧绷的肌肉进行着机械性的拉伸和收缩。他很满足地站了起来。能让一个男人感到满足的就是闭口不谈事实真相。

5

鲁迪·罗森博格在比克瑙待了差不多两年,这简直就是个壮举。一次不幸让他成了一个十九岁的囚犯,而且还谋得了一份记录员的工作,就是准时把那些登记新囚犯和死囚犯的册子带到一个地方,而在那个地方,人的活动行为非常受限。他的这份工作对于谨慎的纳粹分子来说极其重要。因此,鲁迪·罗森博格不穿统一的条纹制服,总是自豪地炫耀着自己的那条任何时候都舍不得丢弃的旧马裤,但是这在奥斯维辛来说已经是很华丽的服装了。除了看守、厨师以及一些可信任的职位,比如记录员或是营地的秘书之外,所有的囚犯都穿着脏兮兮的条纹制服。但极少数的情况例外,比如家庭营地。

经过隔离营的哨所,面对与他对面而过的卫兵时他会报以囚犯们亲切的微笑。他告诉卫兵们他要带着这些名单去男囚营,他们都没有刁难他。

走在比克瑙集中营外部的营地道路上,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下午,远处森林的一排排树木看上去有点模糊。一阵微风给他带来了灌木丛中蘑菇、苔藓的香味。这一刻他闭上眼睛细细品味。自由的味道有如潮湿的森林。

他们已经召开过一次秘密会议来讨论那个神秘的家庭营地。年轻的记录员再次想起了几个月前一些事情。在集中营这个可怕的地方,之前发生的事情大家都记不住日期。就像是指南针靠近北极就会失灵一样,在奥斯维辛大家也都不知道日子。

那是9月的一个早晨,他像往常一样等着同样的东西:穿着制服的囚犯。他们一个个畏畏缩缩、头发全被剃光,而且对来到奥斯维辛这个被铁丝网围起来的、闻起来有股肉烧焦的味道的世界感到很茫然。但当他抬起头来,忽然看到桌子后面有一个满脸雀斑的女孩,扎着两条金黄色的辫子,手里抓着一只毛绒绒的玩具熊,并露出开心的笑脸。小女孩也看着他,他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经过了这么多的暴行,这个斯洛伐克人已经忘记了还可以以这种方式面对世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没有愚蠢的行为。她只有六岁,在奥斯维辛居然还能活着,他觉得这就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