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奥斯维辛—比克瑙集中营(第28/128页)

蒂塔正打算跟她开另外一个玩笑说她自恋,但她发现雷内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选择了沉默。

“一开始我倒觉得无所谓,但今天下午,当他在营地巡逻的时候,离开了他们巡逻时常走的营地道路,来到了我们工作的排水沟那里。我不敢回头,但注意到他从离我很近的地方经过,然后就走了。”

“也许人家只是检查排水沟的工作呢。”

“但他立刻又回到了营地道路。我一直看着他,他也一直再也没有离开营地道路,而是一直走到尽头。好像他只是在监视我一个。”

“你确定一直是同一个党卫军?”

“是。他个子很矮,很容易就能认出来。”一边说一边用双手捂着脸,“我怕。”

雷内低着头,忧心忡忡地走了,去看她的妈妈。

“那个女孩中邪了。”蒂塔不屑地说。

“她被吓着了。我也是这样。你从不害怕吗?蒂塔。他们肯定也在监视你。你应该是那个最害怕的人,但你却是那个最不害怕的人。你太勇敢了。”

“傻瓜!我当然害怕!但是我不会到处去说啊。”

“但有时人需要把内心深处的东西说出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就分手道别了。蒂塔回到营地道路上然后转身走向她的营房。开始下雪了,大家都在陆陆续续地回各自的营房。营房——那个肮脏的地方,至少没有外面那么冷。从远处看,她所在的16号营房门口已经没有人了。不一会儿她就知道了空无一人的原因。因为像往常一样,尤其是那些夫妻们,在起床号响起之前一定要抓紧一切时间待在一起。普契尼的歌剧《托斯卡》的音乐声飘荡在营地的上空,而且有人居然用口哨吹得严丝合缝。蒂塔对这个音乐很熟悉,这是她父亲最喜欢的音乐之一。她揉了揉眼睛,发现有一个头戴党卫军军帽的人靠在营房的门后。

“我的天啊……”

感觉好像是在等人,但是没有人愿意让他等。蒂塔停在营地道路的中间,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看见她。就在那时,四个女人从她面前轻快地走过,为的是要赶在就寝号响起之前回到营房,她们边走边激动地闲聊着她们的丈夫。蒂塔快走了两步,低着头,正好跟在她们后面来用她们做掩饰,她的脸一直冲着地面,迅速地超过她们,然后几乎是跑着进了营房。

有一次她在一本关于非洲野生动物的书上读到,如果有人面对一头狮子,千万不要跑,而是要缓慢地移动。也许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就是跑进了营房,但她想到书上说是对狮子了解很多,但没有说面对党卫军那些疯子应该怎么做。为了不被发现她一直低着头向里走,但还是禁不住地看了一眼医生上尉的手表。有一次,一位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来看望她父亲,炸弹的弹片让他失去了一只眼睛,所以他装了一只假眼。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只实际上根本看不到东西的眼睛,因为它是没有生命的物质。的的确确门格勒的目光也是这样,他那冰冷的玻璃球似的眼睛投射出的目光没有任何生命和情感。

蒂塔感觉她身后像是有一只饥肠辘辘的狮子想要抓住她。她几乎是跑到床边的,然后纵身一跃跳上了床。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神经兮兮的老囚犯而感到高兴。她把自己藏在她那脏兮兮的两脚之间,仿佛蜷缩在那里,那个医生中尉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没有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用德语命令的声音。门格勒没有跟在她后面,这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从来都没有人见过她跑。因为她觉得跑对她来说并不优雅。为什么要跑?一个囚犯在监狱里是无处可藏的,就像是在鱼缸里钓鱼似的。

母亲看到她如此激动,便对她说不用紧张,还有一会儿才吹就寝号呢。蒂塔点点头,甚至冲她笑了笑,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蒂塔对母亲说了晚安之后,也对着老囚犯那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陈干酪恶臭的袜子说了声晚安。她没有得到回应,她也没期待得到回应。她心里想着门格勒待在营房的门口做什么。如果是在等她的话,像他这么强势的人会相信蒂塔能够在营地管辖区隐藏起来吗?为什么不抓她呢?她不知道。门格勒切开成千上万人的腹部用他那贪婪的目光看着里面,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熄灯了,她也终于感到安全了。于是她开始思考问题,然后意识到自己搞错了。

当门格勒威胁她的时候,她曾犹豫是否要告诉31号营房的负责人。如果她说了,为了她的安全,他们可能会解除她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如果那个真的发生了,所有人有可能都会觉得她是因为害怕而放弃了这份工作。因此,她的所作所为却恰恰相反,要让大家都知道这个图书馆。她决定冒一次险,让所有人都打消哪怕是一丁点的念头:蒂塔·阿德勒诺娃害怕纳粹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