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页)
纳尔齐斯说:“这是我的真话。我俩的任务不是走到一块儿,正如像太阳和月亮,或者陆地和海洋,它们也不需要走到一块儿一样。我们的目标不是相互说服,而是相互认识,并学会看出和尊重对方的本来面目,也即自身的反面和补充。”
歌尔德蒙茫然地耷拉着脑袋,脸上表情变得悲哀起来。最后他说:“正因为如此,你才常常不把我的想法当真吧?”
纳尔齐斯犹豫了一下,然后以响亮而坚定的声音回答:“不错。亲爱的歌尔德蒙。你必须习惯这一点,那就是我仅仅只重视你这个人本身。相信我吧,你发出的每一个音调,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我都是十分注意的。可是你的想法,我却不怎么注意。我所重视的,是我在你身上发现的本质的和必然的东西。为什么你要特别重视你那些想法呢?你身上具有的可是许多别的天赋哩。”
歌尔德蒙苦笑了一下,说:“我已经讲过,你总只当我是个孩子!”
纳尔齐斯也不退缩。“你的一部分想法,我确实认为是孩子气的。你回忆一下,我们刚才说过,一个聪明的小孩未必就比一位学者愚蠢。可是,当这个小孩也谈论起科学来时,那么学者也就不会认真对待他了。”
歌尔德蒙急得大叫起来:“在我们不谈论科学的时候,你也嘲笑我呀!比如你常常摆出一副神气,好像我的整个诚笃,我学习上的努力和进步,我想当修士的愿望,统统都只是儿戏似的!”
纳尔齐斯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说:“当你是歌尔德蒙时,我是认真对待你的。可你并非总是歌尔德蒙。我没有任何别的希望,只希望你成为纯粹彻底的歌尔德蒙。你不是一个学者,你不是一个修士——当学者或修士对于你都是大材小用。你以为我嫌你不够博学,头脑中缺乏逻辑,或者不够诚笃?啊,错啦,我是嫌你保持你自己的本色不够。”
谈完这次话,歌尔德蒙垂头丧气,甚至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可是没过几天,他却自动表示希望把谈话继续下去。这一回,纳尔齐斯就成功地把他俩天性的差异给他分析清楚了,他也较好地接受下来。
纳尔齐斯讲得很起劲;他觉得歌尔德蒙今天听得进自己的话,他已经控制了他。一高兴,他就忘乎所以,一张口把本不打算讲的话也一古脑儿讲了出来。
“你瞧,”他说,“仅仅在一点上,我比你优越:我是清醒的,而你只半清醒,有时甚至完全在沉睡。我所谓清醒,是指一个人能凭借智力和悟性,认识并支配自身,认识并支配他内心深处非理性的力量、冲动和弱点。对于你来说,与我相好一场的意义就在于你将学会这样做。歌尔德蒙,在你的身上,精神和自然,意识和理想,彼此都相距太远了。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它却在你心灵的深处召唤着你。你将一直为它所苦恼,直至听从它的召唤。——够了!刚才已经说过,只有在清醒这一点上,我比你强;我比你优越和对你有用的地方,就在于此。在所有别的方面,好朋友,你都胜过了我——特别是一当你认清了自己以后,更是这样。”
歌尔德蒙吃惊地倾听着,但在听到“你忘记了自己的童年”这一句时,身子却像让箭射中了似的猛地哆嗦起来。然而纳尔齐斯习惯于在讲话时久久地闭上眼睛或凝视前方,似乎这样才能更好地措词,所以并没有看见。他没有看到歌尔德蒙的脸怎么突然抽搐一下,顿时变得憔悴而苍老。
“我比你——优越!”歌尔德蒙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地说,他似乎一下子愣住了。
“确是这样,”纳尔齐斯继续说,“像你这一类的人,天生有强烈而敏锐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另外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于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看来尽管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汁,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土,统统都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纳尔齐斯自我陶醉地一个劲往下讲,听得歌尔德蒙大大地瞪着一双眼睛。有几句话像利剑一样刺中了他;听到最后几句,他更变得脸色苍白,闭上了眼睛。纳尔齐斯发现后吓了一跳。经他问起,歌尔德蒙才脸色惨白而有气无力地说:“有一次,我也当着你的面昏昏然了,禁不住哭了——你该记得吧。这样的情况再不允许发生,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而且也不会原谅你!现在你赶快离开,让我一个人呆着,你刚才对我讲的话真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