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6页)

“后果嘛,”纳尔齐斯用温和而坚定的语气说,“我们暂时还不知道,院长。我只是为那强烈的影响稍感惊异;但是我不怀疑,我们这次谈话将对歌尔德蒙产生良好的效果。”

“后果我们会看得到。我现在不谈它们,而要谈你的行为。是什么促使你与歌尔德蒙进行这种谈话的呢?”

“如您所知,他是我的朋友。我对他怀有特殊的好感,也自信特别地了解他。您称我像一个神父似的对待他。其实我并未僭用任何神圣的权威,只是我觉得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罢了。”

院长耸了耸肩。

“我知道,这是你的特长。但愿你别因此闯下祸来才好。——歌尔德蒙真病了吗?我想他有哪儿不舒服吧?他感觉虚弱吗?睡不好觉吧?什么也吃不下吧?还是有什么地方疼痛?”

“没有,今天以前他是健康的。身体结实得很呐。”

“其他方面呢?”

“心灵的确是病了。您知道,他已处在开始和性欲作斗争的年龄。”

“我知道。他十七了吧?”

“十八了。”

“十八。唔,唔,够晚的啦。不过,这种斗争是人人都要经历的自然现象。所以也不能称他是心灵上病了。”

“是的,院长,单单这点还不能。可是,歌尔德蒙从前心灵就有病,病了很久很久啦,所以眼下这种斗争对于他就比别的人更危险。据我看来,他还因为忘记了自己的过去的一部分而苦恼着哟。”

“是吗?那是怎样的一部分呢?”

“是他的母亲以及与母亲相关的一切。这个问题我也一无所知,我知道的仅仅是:他的病根就在这里。因为歌尔德蒙自己讲,他对自己的母亲一点不了解,只知道他很早就失去了她。可是我有一个印象,他似乎因为她而感到羞耻。然而,又必定是她,让他继承了他现有的大部分天赋;须知根据他所讲的关于他父亲的一切来判断,这位父亲却不像是能有这样一个漂亮、多才而独特的儿子的男人。这一切我不是从报告中了解的,而是根据种种迹象推断出来的。”

院长一开始还暗自嘲笑纳尔齐斯自作聪明,对整个事情也觉得麻烦和讨厌;可听完了这一番话,他却开始沉思起来。他回忆起歌尔德蒙的父亲,那个颇有些装模作样的不堪信赖的男人。他现在努力在想,便突然想起了此人当时对他讲的几句关于歌尔德蒙的母亲的话。他说她带给了他耻辱,从他身边逃跑了;他说自己费了老大的力气,想消除那幼小的儿子对母亲的记忆,以及他从母亲身上继承下来某些罪孽。他也确实成功了,儿子已志愿替母亲赎罪,把一生献给上帝。

对于纳尔齐斯,院长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喜欢过。可尽管如此——这个好思索的人猜得有多准,他看来是多么了解歌尔德蒙啊。

最后,他又一次问起当天的情况,纳尔齐斯说:“歌尔德蒙今天受到了剧烈的震动,这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想提醒他,他自己并不了解自己,已经把自己的童年和母亲忘记了。想必是我的某一句话伤害了他,接触到了我已努力探寻过很久的隐私。他一下子失魂落魄地瞪着我,像不再认识我和他自己似的。我常常对他讲,他是在做梦,并不真正清醒。这一瞬他可让我给唤醒啦,我一点也不怀疑。”

纳尔齐斯给打发走了,没有受到申斥,但却被暂时禁止去探望病人。

这其间,安塞尔姆神父已把不省人事的少年放到一张床上,自己坐在他的身边。在他看来,用激烈的办法使少年苏醒,乃是不恰当的。歌尔德蒙看上去太虚弱;满脸皱纹的老神父怀着慈爱,久久地望着他。他暂时只摸了摸脉搏,听了听心脏。是的,他想,小伙子准是吃了某种不能吃的东西,比如酢浆草或者别的什么来着,这个咱们心中有数。病人的舌头,他看不见。他很喜欢歌尔德蒙;但歌尔德蒙的好友,那个成熟过早的年纪轻轻的教员,他可有些讨厌。事实明摆在这儿:纳尔齐斯肯定跟这桩蠢事有干系。这样一个天真活泼、眉目清秀的少年,这样一个可爱的自然之子,为什么偏偏又非得跟那个傲慢的学究结成知己,跟那个爱虚荣的语法教员结成知己啊!对于这个学究来说,世间的一切生命都不如他那希腊文重要。

过了很久,当房门打开,院长走进来时,老神父还仍然坐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瞧着昏睡着的少年的脸。这是一张多么年轻、可爱、纯洁的脸庞呀;可是他眼下呆坐在旁边,奉命帮助这个少年,却又显得无能为力。不错,可能是肠绞痛,他可以开一些热葡萄酒或者大黄给他吃。然而,他对那张苍白痛苦的脸看得越久,就越是情不自禁地怀疑到另外一个更加可虑的方面去。安塞尔姆神父是有经验的。他在自己漫长的一生中,曾见过几次中了魔的人。但要把这个怀疑讲出来,哪怕仅仅对他自己,他也感到犹豫。他想等一等,看一看。可是,他气恼地想,这个可怜的少年要真中了魔,那罪魁祸首就不用到远处去找,而且要狠狠惩治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