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院长走到床边,凝视着病人,轻轻地翻起他的眼皮来看了看。

“可以唤醒他吗?”他问。

“我想还是等一等好。心脏没有问题。我们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搅他。”

“危险么?”

“我想不。没有什么地方伤着,没有磕碰或跌倒的痕迹。他晕倒了,也许发了肠绞痛。在痛得太厉害时也会失去知觉。要是中了毒,便会发高烧。不,他自己会苏醒的,生命没有问题。”

“不会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吗?”

“我不想否认。谁知道呢?也许受了严重的惊吓?也许得到了什么噩耗?也许和人激烈争吵,受了羞辱?过后一切会明白的。”

“咱们吃不准。你注意,别放任何人进来。我请你留在他身边,直到他苏醒。情况要是恶化,你就叫我,哪怕在夜里也要叫。”

临走前,老院长又俯下身去看了看病人。这当儿,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想起了这个清秀爽朗的金发少年被送进修道院来托付给他的那一天,想起了大伙儿一下子都喜欢起他来的情景。他本人也很乐意看见他。纳尔齐斯说得一点也不错:这孩子没有任何地方像他父亲!唉,咱们这么到处操心,结果事情却还做得如此不周到!也许我在什么地方忽略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吧?也许他的忏悔神父不适合吧?在修道院里,谁都不像纳尔齐斯那样了解这个学生,这难道对吗?此人还处于试修期,既非修士也未受祝福,思想观念又有某种傲慢的、甚至敌视世人的倾向,难道他能帮助他吗?上帝知道,纳尔齐斯是不是长期以来也受到了不应有的对待呢?上帝知道,他是不是在恭顺的面具后掩藏着罪恶的目的,没准儿竟是个异教徒吧?不管这两个青年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他本人都有一份责任啊。

歌尔德蒙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感到自己的脑袋空空洞洞,昏昏沉沉。他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但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也不去想它,心里满不在乎。可是,他刚才在哪儿呢?他不是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么?那地方非常非常遥远,他在那儿看见了一些景象,一些奇特的景象,美妙的景象,同时也是可怕的景象,难忘的景象——可是,他竟然还是忘记了。那是在哪儿啊?那出现在他面前的如此伟大、如此痛苦、如此幸福、后来又如此迅速地消失了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啊?

他倾听自己的内心深处,还向那今天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地方倾听——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一根根有着雕饰的圆柱滚动着,越升越高,他看见了狗脑袋,三个狗脑袋;他还闻到了玫瑰花的清香。啊,他刚才是多么痛苦!他闭上了眼睛。啊,他刚才真是痛不欲生!他又沉沉睡去。

他又醒来了;但就在那匆匆逝去的梦境临消失前的一刹那,他看见了它,重又找到了那个形象,他的心一下子悲喜交集得痉挛起来。他发现,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了。他看见了她。他看见了那个伟大的、光明的、嘴唇丰腴而闪耀着光彩的、秀发闪亮的女子。他看见了他的母亲。同时,他仿佛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说:“你把自己的童年忘记啦。”可这是谁的声音呀?他倾听着,思索着,并且想起来了。这是纳尔齐斯。纳尔齐斯吗?就在这一瞬间,一切都蓦地重现在他的面前:他恢复了记忆力,他什么都知道了。啊,母亲!母亲!山一般的隔膜,海一般的忘却,统统烟消云散。此刻,那个曾被遗忘了的女子,他的无比热爱的母亲,又用自己庄严的蔚蓝色的眼睛在睇视着他哩。

在床边的扶手椅里打盹儿的安塞尔姆神父醒来了。他听见病人在动,在呼吸。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

“谁?”歌尔德蒙问。

“是我哩,别害怕。我点灯。”

油灯亮了,映照出一张满是皱纹的慈祥的脸。

“难道我病了吗?”少年问。

“你晕倒了,孩子。把手伸给我,我摸摸脉。你这会儿感觉怎样?”

“很好。我谢谢您,安塞尔姆神父,您真太好了。我现在没什么不舒服了,只是感到疲倦。”

“当然你疲倦了。你很快又会睡着的。先喝口热酒,这儿已准备好了。让咱俩一块儿干一杯吧,孩子,为了友谊。”

说着他便提起酒壶来,放进一罐子热水里。

“刚才咱俩可睡了好一会儿,”老人笑着说。“你会想,瞧这个好医生呐,看护病人倒打瞌睡呢。不错不错,咱们都是人嘛。好,孩子,咱们现在来喝两口这神奇的饮料;在这夜深人静时刻,再没什么比如此偷偷地饮酒更美的事啦。干杯!”

歌尔德蒙笑起来,碰碰杯,呷了一口。这温暖的酒中有肉桂和丁香作香料,加了糖又甜蜜蜜的,歌尔德蒙一生中还从未喝过。喝着喝着,他想起自己已经病过一次,当时是纳尔齐斯照顾他的。这次照顾他的换成了对他非常慈爱的安塞尔姆神父。在这柔和的油灯光下,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能和老神父一块儿喝一杯既温暖又甜蜜的酒,使他觉得非常高兴,非常舒服,非常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