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纳尔齐斯窘困异常。刚才他越讲越有劲,自己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讲得更好。这下子他可大吃一惊,他有某句话大大震动了他的朋友,在什么地方把朋友伤害了。他感到眼下很难让歌尔德蒙独自呆着,于是犹豫了几秒钟。歌尔德蒙额头上的皱纹却警告他还是走好,他才满足朋友的心愿,留下他独自一人,自己心慌意乱地离开了。
这一次,歌尔德蒙内心的极度紧张没有化成泪水。他怀着绝望的深受伤害的心情,仿佛他的朋友冷不防当胸戳了他一刀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呼吸急促,心口憋闷得慌,脸色蜡黄,双手麻木而僵硬。情况又跟上次一样可悲,所不同的只是更厉害一些,喉头似乎被扼住了,有一种不得不正视某种可怕的景象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感觉。然而,这一次没有用哭泣来帮助他解决困厄。仁慈的圣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发生了什么不测?难道有人谋害了他?还是他杀了人?或者刚才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心里就像一个中了毒的人感到自己必死无疑似的绝望和难过。他挣扎着逃出房间,下意识地选了修道院中人最少、最静僻的路线,穿过走廊,走下扶梯,到了空气新鲜的户外。这儿是修道院最里面的院子,中间有一个十字形回廊。只见在一座座绿意盎然的花坛顶上,映照着阳光灿烂的晴空;在从石穴中飘来的凛冽的空气里,浮泛着玫瑰花吐放出的缕缕沁人心脾的清香。
刚才,纳尔齐斯在不经意间就做了他久已渴望做而未做的事情:他唤出了迷惑着他的朋友的那个恶魔的名字,并慑住了它。他的某一句话触动了歌尔德蒙内心中的秘密,使这旧日的隐痛又激烈地发作了。纳尔齐斯在修道院内跑来跑去找他的朋友,可哪儿也找不着。
歌尔德蒙站在从回廊通到花园中去的石拱底下。在那些撑持这沉重石拱的圆柱上边,各有三个石兽头直愣愣地俯视着他,它们不是狗,就是狼。他心上的创伤又可怕地绞痛起来,哪儿也没有通向光明之路,哪儿也没有通向理性之路。死的恐怖扼紧了他的咽喉和心脏。他机械地抬起头去望着柱顶,看见了那三个兽头,顿时就产生一个幻觉,好像它们是蹲在他的身体内,正在恶狠狠地瞪着他,冲着他狂吠。
“我马上就要死了,”他痛苦地感觉到。紧接着,他又恐怖得颤抖起来,心里想:“马上我便会失去理智,马上这些野兽便会来吞掉我。”
他哆嗦着倒在圆柱脚边;他太痛苦了,痛苦到了极点。他终于感到眩晕,脑袋一耷拉,就进入了一种求之不得的不省人事的状态。
这一天,达尼埃尔院长心里颇不痛快,两个一大把年纪的修士为着点争出风头的小事又大吵大闹,一同气急败坏地跑到他那儿来诉说对方的不是。他听他们啰嗦了很久很久,警告他们也不生效,末了只得赶走他们,给了他们每人一个相当严厉的惩罚;尽管如此,心里仍感到自己这样处理也不会有效。他精疲力竭地退到小礼拜堂里祈祷了一会儿,祈祷完站起身仍未觉得轻松一点。在一股远远飘来的玫瑰花香的吸引下,这时他来到十字回廊里,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于是,他发现了晕倒在石砖地上的学生歌尔德蒙。他难过地望着他,看见那张往常十分英俊年轻的面庞竟变得如此苍白憔悴,不禁大为震惊。今天真是个倒霉日子,瞧吧,又出了眼下这件事!他试图把少年抱起来,却力不从心。老人气喘吁吁地跑去叫来两个年轻修士,让他们把少年抬回自己房中,并派了懂医术的安塞尔姆神父去照料他。与此同时,他又差人去找纳尔齐斯;不一会儿,纳尔齐斯便来到他面前。
“你知道了吗?”他问纳尔齐斯。
“歌尔德蒙的事么?是的,院长,我刚听说他病了,出了事,被人抬回房间去了。”
“唔,我发现他倒卧在十字回廊中,按理说,他是没有必要跑到那儿去的呀。他没有出什么大事,只是晕倒了。不过也叫我伤脑筋。我仿佛觉得,你跟这件事肯定有点关系,或者知道些什么,他是你的知己嘛。所以我叫你来。讲一讲吧!”
与往常一样,纳尔齐斯以镇定自若的态度和语气,简单地把自己今天和歌尔德蒙的谈话汇报了一下,并且描绘了对歌尔德蒙所产生的意想不到的强烈影响。院长听了直摇头,表情有些不快。
“真是些奇妙的谈话啊,”他说,同时强自镇静下来。“根据你的描绘,这可以称为是一次涉及他人灵魂的谈话,我想说,是一次由神父进行的谈话。可你并非歌尔德蒙的神父呀。你压根儿就没当上神父,连圣职都还没有哩。你怎么搞的,竟以导师的口气,去和一个学生谈这些只有神父才能过问的事情?后果你瞧有多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