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色彩的东欧文学(第5/15页)

坦率地说,我觉得昆德拉从《缓慢》起,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程式化、套路化表明了他创作力的衰竭。此外,法语毕竟不是他得心应手的写作语言。捷克读者已不把他当作捷克作家,而他本人也更愿意把自己归入法国作家的行列。即便如此,我们也必须承认:昆德拉是一位有着独特魅力和独特价值的小说家。他甚至起到了某种文学代言人的作用:让世界把目光投向了东欧当代文学。

伊凡·克里玛(1931-)是捷克人心目中“始终没有缺席的”作家,至今依然活跃在捷克文坛。他生于布拉格一个犹太家庭。二战期间,曾被关押在集中营里。在“布拉格之春”中,发挥过重要作用。除了短暂的出访外,他一直生活在布拉格。

克里玛的小说手法简朴,叙事从容,语调平静,结构松散,讲述的往往是一些小人物的小故事。整体上看,作品似乎都很平淡,但平淡得很有韵味。一种大劫大难、大彻大悟后的朴实、自然和平静。他总是以谦卑的姿态,诚恳地给你讲几个故事、一段生活,然后完全由你自己去回味、去琢磨。他有从第一刻就消除同读者之间距离的本事。他的作品无疑更加接近生活和世界的原貌。他笔下的人物一般都有极强的幽默感,有极强的忍耐力,喜欢寻欢作乐同时又不失善良的本性。而这些正是典型的捷克民族特性。没有这样的特性,一个弱小民族在长期的磨难中,恐怕早就消亡了。

许多小说家认为,小说仅仅提出问题并进行讨论,并不提供答案。克里玛更加干脆,提出问题后,连讨论都显得多余。他更愿意通过“原封不动地”描述一个个故事来呈现世界的悖谬和人性的错综。有评论家称他讲述的故事“触及了人类心灵极为纤细的一面”。

除小说外,克里玛还写有大量的随笔。他显然拥有好几种武器:用小说来呈现和挖掘,用随笔来沉思和批判。进入新世纪,年近七旬的克里玛又接连出版了《在安全和不安全之间》(2000)、《我疯狂的世纪》(2卷,2009)等散文和小说作品,让人们惊叹他不竭的创作活力。《我疯狂的世纪》实际上是部自传。在书中,克里玛结合个人经验,对整个二十世纪作了深刻的反思。此书出版后,引起了捷克读书界的高度关注,并为他赢得了文学大奖。

阿尔诺什特·卢斯蒂格(1926-2011),捷克小说家,同克里玛一样,身上流淌着犹太人的血液,也曾经历过集中营的磨难。他的全家几乎都在纳粹大屠杀中遇难。由于这一心灵创伤,他的小说大多讲述犹太人的苦难和二战经历。卢斯蒂格于一九六八年“布拉格之春”后被迫离开捷克,定居美国。其实,在他离开捷克前,就已是捷克享有声名的记者、主编、编剧和小说家。几十年的海外生活,让他暂时淡出了捷克读者的视线。一九八九年东欧剧变后,卢斯蒂格主要生活在布拉格和华盛顿两地。人们重又读到了他的《为卡特琳娜·郝洛维佐瓦的祈祷》、《天国护照》、《夜之钻》等小说作品。《白桦林》等小说也以完整的样子出现在读者面前。作家还写出了《美丽的绿色眼眸》(2000)等新作。二〇〇八年,捷克政府为表彰他对捷克文化所作的贡献,特授予他二〇〇八年度弗朗兹·卡夫卡文学奖。

捷克文学有鲜明的混合和交融的特征,自二十世纪初以来,出现了两种基本传统。一种是哈谢克确立的幽默、讽刺的传统。另一种是卡夫卡创造的变形、隐喻的传统。这两种传统深刻影响了一大批捷克作家。昆德拉、赫拉巴尔、克里玛、塞弗尔特、霍朗等等都是在这样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卢斯蒂格自然也是。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影响和交融中,一个个都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昆德拉冷峻、机智,注重融合各种文体和手法,作品充满怀疑精神和形而上意味。赫拉巴尔温和、亲切,关注生活,关注小人物,语言和细节都极富韵味和诗意。克里玛平静、从容,善于从日常中发现诗意和意义,作品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充满了意味。塞弗尔特豁达、饱满,满怀爱意地捕捉着一个个瞬间。对于他,瞬间就是一切,就是“世界美如斯”。霍朗像个隐士,躲在语言筑起的窠中,为自己,也为读者创造一个个惊奇。

卢斯蒂格呢,与他的这些同胞既有相同之处,更有不同之处。相比于他的这些同胞,他显得更加朴实、专注、投入,他似乎不太讲究手法和技巧,只在一心一意地讲述故事,自己始终隐藏在作品背后,只让人物和情节说话。非凡的经历和内在的激情成为他写作的最大的动力。他还特别重视对话,是真正的对话艺术大师。小说创作中,要写好对话,实际上是件很难的事情。这不仅要有天生的艺术敏感,更要有深厚的生活积累。《白桦林》中,就有着大段大段的对话,支撑起小说情节,甚至推动着小说情节发展,同时又丰富着小说的外延和内涵。对话中,有人物心理,有个性,有思索,有锋芒,有智慧,有幽默,有捷克味道,有故事中的故事。我们不太清楚人物的外貌,但我们却能辨别出他们的声音。声音成为他们的主要身体特征。声音在回响,对话在进行。对话让整部小说变得生动、真实,充满了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