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贝塔,失望的爱国者(第3/4页)

我赶快走开。

他的每一天不仅得时刻准备逃离危险,而且还得和一个俄国囚徒伊万斗心眼过招。伊万偷了他的一块肥皂,他决心报复,耐心等待时机。他注意到伊万偷了一只鹅。一个巧妙安排出来的报告(不能让人看出来是他告的密)引出一场搜查。鹅找到了,党卫队打了伊万一顿。

他为历次脱险成功而自豪,而其他人则因为不聪明而死亡。他反复强调自己吃得好、穿得好、身体健康,这其中有不小的平实的施虐狂成分。

“他们走动,是为了避免挨打;吞噬杂草和黏土,来抑制饥饿感。他们模模糊糊漫步,是名副其实的活尸。”他这样谈论其他囚犯。但是谈到自己的时候则说:“干干活儿很好啊,尤其是午饭刚刚吃了熏制咸肉、面包,还配上了大蒜瓣,而且外加一听浓缩牛奶呢。”关于他的衣服的一个细节(他周围都是半裸的可怜人):“我走进阴影,把衬衫铺在地上,以免弄脏丝质内衣,躺下舒舒服服地睡睡。能休息的时候,都要好好休息一下。”

下文是“阶级”对比的一个场面:另外一个囚徒贝克尔因为太虚弱而无用,快要被送往焚尸炉了。

这时候,从下面钻出一个头发灰白的大脑袋,一双绝望的眼睛瞧着我们,不断眨着。接着,露出来的是贝克尔的脸,疲惫不堪,显得更老了。

“塔代克,我有一个请求。”

“说。”我说着,向他倾身。

“塔代克,我快进大炉子了。”

我把腰弯得更低一点,从近处看着他的眼睛:一双眼睛平静,空荡。

“塔代克,可是我一直饿得难受。给我点吃的。这是最后的一夜。”

卡吉克用手戳了我膝盖一下。

“你认识这个犹太人?”

“这是贝克尔。”

“喂,你这个老犹太,爬上来,吃吧。吃饱了,把剩下的也带进大炉子里去。爬到上面来。我不在这儿睡,不在乎你有多少虱子。”

“塔代克,”卡吉克抓住我的手臂,“你来。我那儿有几个苹果饼,我妈寄来的。”

集中营当局使用强壮和精明的囚犯做特殊的工作,给他们获得食物和衣服的机会。最抢手的工作是货车接车:这些车厢把犹太人从欧洲所有城市拉到奥斯威辛来。这些犹太人带来的箱子里装满衣服、黄金、珠宝和食品,因为他们被告知,他们出发,是为了得到“新的安置”。列车进入集中营大门之后,担惊受怕的人群立刻被赶出车厢。年轻健壮能够干活的被挑选出来,老年人和带小孩的妇女立即被送往毒气室和焚尸炉。囚徒的工作是搬运行李,这些行李给第三帝国和集中营管理部门带来财富。贝塔描写了他在输送场地的工作。他是通过法国朋友亨利进入这个工作队的。

在二十世纪描写残暴行为的大量文学作品中,很少能够找到从罪犯胁从犯角度写出的叙事作品。作者们一般对这样的角色感到耻辱。但是,“胁从者”这个词语如果用于集中营,则是一个空洞的语词。这个巨大的机器是没有人格的,责任可以从执行命令者那里推给上级,再推给更高的上级。贝塔描写“输送囚徒”的短篇小说,我认为应该收进反映极权社会里人的命运的所有文学选集。但愿这样的文学选集能够编辑出来。

一次“输送”的到来,就像一出戏一样,分几幕展开。我们选出几个段落,可以展示他的文学手法的图像,胜于任何数量的描写:

前言,或曰,等待输送车到来

希腊人在我们周围坐着,下巴贪婪地上下运动,像大虫子一样,津津有味地嚼着霉烂的面包块。他们心里七上八下,因为不知道有什么活儿干。大木条子和铁轨让他们放心不下。他们不喜欢搬运东西。

“我们干什么活儿?”他们问。

“没活儿,输送车一来,全都进焚尸炉,明白了?”

“全明白了。”他们用集中营的这句通用语回答。这下子放心了:他们不必往卡车上装铁轨,也不必扛木头了。

第一幕,或曰,“输送车”到来

穿条纹囚服的众人躺在铁轨下窄幅的阴影之中,沉重而不均匀地喘息着,各说各的本国话,望着那些神气十足穿绿军装的人,望着可望而不可即的绿树阴和远处小教堂的尖塔,无精打采,无动于衷。此刻,教堂响起了《上帝的天使》乐曲。

“火车来了!”有人喊了一声,所有的人都霍地站起来张望。铁道拐弯处出现了货车车皮:列车是倒着开的,一个铁路工人站在直道上向后倾身,挥动手臂,吹了声口哨。机车发出长鸣,叫人胆战心惊。它呼哧呼哧地冒着气。列车缓缓进站。在焊上铁棍的小窗口里面,可以瞥见一张一张的人脸,苍白,憔悴,似乎还没睡醒,个个披头散发:有万分惊恐的女人,还留着头发的男人,说起来也奇怪。车厢内部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敲打车厢板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