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企鹅版序言(第5/5页)
奥斯威辛集中营不仅仅像博罗夫斯基写的那样“是战争的最血腥的战役”,而且也是一个巨大的转运站,从被虐杀的牺牲品身上抢劫的物品被输送到了第三帝国。这些赃物的碎片落在有特权的囚徒手里。队长塔杜施说:“干干活儿很好啊,尤其是午饭刚刚吃了熏制咸肉、面包,还配上了大蒜瓣,而且外加一听浓缩牛奶呢。”
在生命价格低廉的时候,些许衣食价值千金。我自己没有被关进集中营,但是曾经在德国警戒线和苏联警戒线之间不超过五百米的长条地带上滞留过两天两夜,那是在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末,我从波兰地盘上的一个被占领区非法走到了另外一个被占领区。德国人允许双向穿过,但是他们乱打犹太人,抢劫他们的财物;苏联人则不允许任何一个方向的穿越。在那一个长条地段上聚集了大约四千名难民,男女老幼。白天开始下雪,夜里霜冻,严寒刺骨。第一夜,一大块面包值一个金戒指,第二天值两个。第二天,在这块荒芜之地,在这一长条没有一棵树、一丛灌木的麦茬地上,有人支起了木板棚子,在里面出售热汤和饺子、稀饭,收取黄金和美元。在麦茬地最后一个棚子里,他们出售女人。
“整个集中营,人人赤身裸体。”书中第四篇故事开篇第一句读起来仿佛但丁的地狱篇,“两万八千名妇女被迫脱光衣服,赶出营房,正在路上、在小广场上拥挤攒动。酷热难当,时间过得极慢。”她们赤身裸体,像虫子一样。只有到后来,在接近场景的时候,就像照相机拍近景那样,才能在一大堆蠕动的虫豸中分清同一物种的不同标本:少数人穿着熨好的制服,手持短鞭,脚蹬高筒皮靴,皮靴闪光,像鱼鳞似的;还有普通的变种,小腹部配有黄蓝二色的布条。她们的体重也不一样:少数营养良好,肥而壮,油光满面;而普通的类型手脚蜷缩,行动困难。只有她们的下巴还在不停地运动。“希腊人在我们周围坐着,下巴贪婪地上下运动,像大虫子一样,津津有味地嚼着霉烂的面包块。”
博罗夫斯基像一个昆虫学家似的描写奥斯威辛集中营。蚂蚁的形象多次再现,蚂蚁不停地奔跑,白天黑夜,黑夜白天,从车站到焚尸炉,从营房到洗浴间。博罗夫斯基小说中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作者冰冷的超然态度。塔杜施队长说:你是能够习惯集中营的。他写奥斯威辛集中营是从某种自然现象的角度描写的——每一天都同于任何其他的一天。事事都是平常事、常规之事、正常之事。“首先是一个农村谷仓,外面漆成白色——里面是用毒气把人憋死的地方。接着是四个更大的建筑物——一次能收进两万人,没问题。不用变戏法,不用毒药,不用催眠术。几个人指挥行动,以免堵塞,人就像水一样流动,只凭水龙头的开关。”
奥斯威辛集中营——及其焚尸炉冒出的黑烟,和因为焚尸炉装不下而堵塞了水沟的尸体——都丝毫没有不同寻常之处。“集中营,不就是为了人而建造的吗?”奥斯威辛集中营,及其妓院和展示人皮制造的展品博物馆,及其踢足球的运动场和演奏贝多芬作品的音乐厅——不过是石头世界的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在两次角球之间的时间里,在我的背后,有三千人被送进毒气室”。加缪谈论“罪行的逻辑”和“逻辑的罪行”,对于博罗夫斯基——苏联囚徒的儿子和奥斯威辛集中营劫后余生的青年——来说,整个世界就是一个集中营——过去是,将来还是。“如果德国人取得胜利,我们会怎么样呢?”
博罗夫斯基称他描写奥斯威辛集中营的书是“对于一种特殊经历的极限旅行”。在这一经历的极限上,奥斯威辛不是特例而是常规。历史就是一系列的奥斯威辛,一个接着一个。在奥斯威辛,躺在沾染伤寒病菌的麦秆垫子上,他给身在女营被剃光头发的未婚妻的信中说:“你还记得,我原来是多么喜欢柏拉图。今天我才知道,他是在说谎。因为世间的事物,并不是理念的反映,而是人沉重的、血泪的劳役的产物。是我们建造了金字塔,开凿建筑神庙的大理石,开凿铺设皇家大道的石块……我们全身污垢,确确实实在缓慢死亡……古代文明知道我们吗?……我们不断评说对埃特鲁斯坎人的灭绝、迦太基的毁灭、背叛、欺骗、劫掠。古代有罗马法!今天,据说,也是有法可依的!”
博罗夫斯基传记作者、波兰作家德莱夫诺夫斯基将所著关于博罗夫斯基的书命名为《逃离石头世界》。博罗夫斯基没有逃离这个石头世界。他写道:“生者总是正确的,死者总是错误的。”——这是一个乐观主义的论断。如果死者是错误的,生者总是正确的,则事事都可以得到辩护;但是,博罗夫斯基的生平事迹和他写出来的关于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故事表明,死者是正确的,而不是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