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8/10页)

姐姐正在炕上玩耍,半年不见,竟还认识父亲,张着小手找父亲抱,父亲鼻子一酸,赶紧把姐姐抱在怀里。

“嫂子,咱爷和咱娘实在想孩子想苦了,让我来和你商量能不能接渠回去过个年?”父亲向大娘说明来意。

“行啊!孩子大一点了,也可以去呆一段时间了,等我给孩子收拾一下。”大娘很痛快。但父亲感觉那毕竟不是在秦戈庄的嫂子了,总是彼此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面纱。大娘没说孩子抱回去就别抱回来了,从此让爷爷养着,也没说过了年再送回去。

步行20多公里,路上采着野花,扑着蚂蚱,哄着姐姐玩,父亲背着姐姐走回家。

见到自己的孙女,爷爷胡子拉碴亲个不够,奶奶夜里就把姐姐搂在怀里给她取暖睡觉,只要有点吃的,尽量先给姐姐吃。对大人来说属于上等美食的“耙菇”,姐姐还没长牙齿,奶奶就自己嚼烂一口一口地像母燕喂小燕子一样喂给姐姐吃。四叔见到姐姐,虽然不能说话,但“啊啊啊啊”地表示了他发自内心的对侄女的爱。姐姐来了,四叔提着叉子拿着自制的木榔头往河边跑得更勤了,偶尔也带着五叔,但他嫌五叔小跟着碍事,指手画脚地让五叔别跟着。四叔经常回来提着几条鲫鱼,一般鲫鱼都比较小,大的有二三十公分就不错了,冻得手脚通红,他笑呵呵地把鱼放盆子里让姐姐玩个够,然后清水里放点姜片,煮一煮给姐姐做汤喝。很少见四叔吃,每次挑着鱼刺摘那点可怜的鱼肉喂姐姐,四叔总是呵呵满意地笑着。有时四叔提个破篓子放点鱼料,还能给姐姐带回些虾来。

“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转眼,墙角的迎春花寒怅中又寂寞孤独团团开放,细长妖冶,临风摇摆,花儿金黄,灿烂一片,玉枝横斜,暗香浮动。但对爷爷一家来说却是一个春荒。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冬天,没有积蓄,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的豆腐坊没有本钱周转被迫停干。一家人想尽办法弄吃的填饱肚子,大人总好说,饿急了挨一挨,姐姐整天饿得哇哇哭,心疼得爷爷奶奶直掉眼泪。

正月的一天,父亲把再有两个月就满2周岁的姐姐放在门口自己玩,刚去了趟“圈”小便回来,不见姐姐了。正在到处找时,看见姐姐穿着那破小袄,开了两个扣子,棉裤上粘着土和草,估计刚才跌了一脚,扎煞(张)着小手,张着鼓嘟嘟的小嘴,眼向下看着路,一手擎着一页黑糊糊的地瓜干,颠着走路还不稳的小脚,摇摇晃晃蹒跚迈过四奶奶那四十多公分高的门提子。为了防那两页地瓜干从小手中掉出来,姐姐吃力地歪歪斜斜地先迈出一只脚,再把另一只脚笨拙地挪出来。刚出门口,父亲看见四奶奶像狐狸出洞一样探了一下她那一张风干的老狐狸三角脸,“哐啷”一声把门闭上了。姐姐不知道怎么进了四爷爷的家门口,就这样被打发出来了。姐姐看起来很高兴,没顾后面的关门声,只管向前颠颠地跑。父亲赶紧迎上去,一把把姐姐抱在怀里,呜呜地放声大哭。哭悲愤多蹇的命运,哭兄弟淡薄人情,哭大爷留下的唯一的可怜的孩子。姐姐偎依在父亲怀里,迫不及待地用没有牙齿的小嘴吸吮着那带点甜味的黑地瓜干。那是1949年正月的一天,父亲当时17岁。

现在父亲已经76岁,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无论骨子里流过多少血,记忆仍是一片空白;有些东西,却让人刻骨铭心。父亲永远忘不了姐姐可怜巴巴地用手擎着那两页黑地瓜干迈出四爷爷门口的那一幕,永远忘不了四奶奶那张冰冷的干枯的无情的风干的老狐狸三角脸。那张冰冷的脸比起正月的寒风更要寒人心、伤人心。若是子灵老爷爷在世,父亲一定跪求他画下这五味人生:远景是萧条的村庄一隅,料峭寒风,苍烟落照,寒鸦独立,干瘪皱巴的老槐树无情地挥舞抽打着初春;前景是姐姐矮小的个头菜色的笑脸颤颤擎着两页地瓜干跨过那高高的门提子,背景是一张微微探出欲关大门的冰冷的老狐狸苍白三角脸。

“二月二龙抬头”,是土地爷的生日。这天意为万物复苏,春雨将降,象征农事即将开始,应及时备耕备种。清晨,爷爷从锅底下把不知几天才攒下的草木灰用“扒灰耙”扒出来,本来清贫的生活就经常不动火。用破簸箕盛了草木灰,椿木棍敲打绕宅围灰,当地曰“打簸箕”,意为防毒虫猛兽入宅,又为阻晦气。爷爷还用草木灰在院子里画了一个囤,以示有粮满仓。愿望归愿望,即使如此清贫的生活,没有阻挡住爷爷对美好生活的愿望和渴盼。

从二月二这天起,家里实在没的吃了,三天没开锅没动烟火,姐姐饿得尖着嗓子哇哇地哭,把爷爷急得团团转,其实一家人两眼都饿得发慌,更何况一个不到2周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