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5/8页)

1989年的春雨格外绵绵缠缠,就像降媚山上的“撕拉秧子”[1]难剪难理。一池春雨欲涨,一树梨花含啼,一丝丝,一缕缕,似麦芒,如针细,密密麻麻迷迷蒙蒙绵长而阴柔。雾帘中,雨幕间,一缕孤烟细,老槐静矗立,青山独妩媚,小河顾自芳。一个青年,背着铺盖卷,撇开村北大道,绕路降媚山,沿蜿蜒小道迤逦而下。细雨打湿了他长长乱乱的头发,亲舐着他黑黑粗粗的胡子,洗刷着他黑黝黝的棱角分明的脸盘。半年多,多了深沉,多了成熟,多了沧桑,多了世态炎凉。他环顾四周,带着欣喜带着惆怅带着困惑,慢慢地踏进了那个属于他的家门。

“哇——哇——”一声声响亮的哭声在霏霏的湿天如乳燕呢喃,打破了寂静孤寂的雨天。

“生了!生了!生了个带把的。”接生婆王奶奶高喊着。

母亲正好出来倒水,看见一个黑黑的人站在院子里,像一根黑木桩立着,吓了一跳。

“娘!”二哥铺盖卷“啪”一声掉在泥水掺和的地上,溅起朵朵泥花。颤颤的声音中带着激动、悔恨和羞愧。

“啪!”母亲手中的瓢掉在地上,水撒了满地。“军啊!”母亲眼泪“哗”流下来。“快进屋,玉芬生了,给你生了个大儿子。我有孙子了。”母亲掀起衣角擦着眼泪,牵着二哥的手。

二嫂疲惫地躺在炕上,孩子在一边安详地睡着。二哥怯怯地站在炕下。“是个儿子!像你。”二嫂低低泣着。

二哥眼圈红红的,低头亲了亲孩子。“好好躺着,我烧炕去。”

灶下,母亲正在烧火。“娘,我来。”二哥那牛脾气,变得温柔柔的,如用“老面”发了的面团,软软的柔柔的松松的,还带着弹性。二哥狠劲添着柴火,红彤彤的火焰映着二哥黑糊糊的“国”字型脸庞,无限深沉。

父亲来了,默默地掏出一个塑料纸袋,取出旱烟丝和两片纸条,默默地卷好,递给二哥。二哥从炉灶里抽出带着火头的烧火棒凑到嘴边点着,又把烧火棒递给父亲。吸惯了那带着过滤嘴的“石林”“大前门”“哈德门”,二哥禁不住咳嗽了几口。

“还回厂里吗?”好久,父亲低低地问。

“回不去了,还欠着人家3万多,也不还了。”二哥瓮声瓮气。

“安心种地吧!干那外跑活本来就不是办法,咱们是农民,农民就得种地。”父亲说。

“除了二亩麦子和棒槌(玉米)地,我只有二亩经济田,准备种大姜,你再把山东头那一亩地给我吧,我准备种棉花。”二哥说。

二哥脱胎换骨,以崭新面貌转入种地,安心侍弄他那几亩地。他从王有芳那里借了二亩姜种,山东头那一亩地不旱不涝,正适合种棉花,父亲已做好“营养钵”,正好给二哥育苗用。转眼就是夏天,大姜如列队的士兵,齐刷刷地绿油油地生长着。棉花粗粗的壮壮的墩实实的,二哥把握不住哪是果枝哪是叶枝(滑条子),父亲帮他把那些“滑条子”拿掉。夏天,一场淫雨过后,虫子翻了天,人们看到二哥不多说话,每天顶着烈日默默地用手捏着一棵棵大姜叶里的青虫,或蹲在燥热的地里用手掐死那些千锤百炼毒不死灭不净比“撕拉秧子”还难缠的棉铃虫。这些成虫抗药性很强,什么乐果、敌敌畏、“1605”是灭不死的,二哥没办法,跟着别人学习这土办法。

1989年政治气候风雨冷热阴霏凄苦很不稳定,我们在二中那燥热狭矮的教室里没有电视,很少听收音机,我这个书呆子只是听说六月的北京正昏天黑地热闹非凡。我就在那个昏天黑地的时候进行着昏天黑地的高考复习,期间却发生了徐世水淹死而导致我没有心情再继续学习,卷起铺盖卷回家静思养息。

二哥见了我,只是用眼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我们达成这种默契了,谁也不和谁说话。只不过那眼神里多了关心,多了柔和,多了温情,没有了鄙夷,没有了目光斜视,没有了高傲。

七月,棉花花正开的旺盛,开着二哥的希望,开着二哥对未来的憧憬。红的、白的、黄的、粉红的,一朵朵娇艳柔嫩诱人,清爽高洁,一朵朵粉面腮红羞如处女。二哥背着喷雾器打完最后一垄棉花,身上粘着“敌杀死”浓浓的药味,刚要在路边一棵槐树下歇歇。一条近两米长粗如擀面杖的青花蛇可能受不了棉花地里“敌杀死”的味道,憋得难受,急呼呼地窜出来,贴着地面刷刷地晃动着青草,吓得二哥浑身凉飕飕地起鸡皮疙瘩。那蛇看见二哥,还故意扬起头示威。二哥突然来了气,弯腰搬起一块石头拦腰砸去,青花蛇痛苦地在地上扭曲着滚动着盘缩着,慢慢地继续向前爬行。二哥仍不解气,卸下背上的喷雾器,打足气,拿起喷头“哧哧”地把残药对着那蛇头喷起来,白花花的药液连续地喷着,一直喷的那青花蛇不动弹死了为止,二哥才背起喷雾器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