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11/15页)
“真想不到欧洲人也会屈从于远东的日本人。据说他们比中国人还要矮小,连中国人都叫他们小日本。”
“卡洛斯,你要知道,日本人过去还是中国人的学生呢。现在这个世界上上演的,都是学生打倒老师、儿子杀了父亲的俄狄浦斯的悲剧。我担心的是,或许有一天,中国人也会爬到我们的头上了。”
大卡洛斯嘀咕道:“那地球就是倒着转的了。”
那是碧色寨一向高贵的西方人最抬不起头来的日子,过去这条铁路的主人们,一下就成了中国人的敌人,日本鬼子的走狗。碧色寨小学校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到车站上来游行示威,不少西方人家的窗户在晚上被石头打破,但没有人敢去找官府申诉。他们看到了这些中国人愤怒爆发时的力量,修建过铁路的洋人大都还对当年筑路劳工的暴动记忆犹新、心有余悸。弗朗索瓦站长告诫几个刚来碧色寨不久、试图报复的西方人:“总体来说,中国人是温和的、涣散的、善良的,柔弱的,就像冬天里清澈碧绿、缓慢流动的河水,看看他们用毛笔写字的那双柔软的手,你就知道他们大都有一颗女人的心;但如果他们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了,或者被激怒了,他们就会以极端的方式摧毁一切秩序,甚至摧毁我们的文明,就像爆发的山洪摧毁一座城市。你可以把一团猪屎扣到一个强者的头上,你们最多打一架,但一个弱者的尊严和脸面,你最好不要去伤害。他会和你拼命的。”
而对弗朗索瓦站长来说,有人来找他拼命算是轻的了,因为他的命根子——滇越铁路——即将被人拿走。一个晴朗的早上,黄达谦司令奉命前来向弗朗索瓦站长宣布:根据中法两国政府签订的《滇越铁路章程》第24条,当中国与他国失和,或遇有战事时,该铁路悉听中国调度。
“这是否意味着,你们要接管这条铁路?”弗朗索瓦站长问。
“不仅仅是接管,是我们该收回这条铁路的时候了。”黄达谦高声说,话语里不无自豪。
“这……这简直难以想象!”弗朗索瓦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他看到黄达谦司令那自信又骄傲的眼神,还有他身后站着的两个腰别双枪的卫士,他又颓然地坐了回去,良久才不无悲凉地说:“一个战败的国家,是守不住自己的财产的。但愿你们能守住它,不要给狗娘养的日本人拿去了。”
“小日本别做梦。”黄达谦司令官说:“我奉命通知你,为了防止安南的日本军队沿铁路线进攻我国,我将炸毁部分桥梁和撤除碧色寨至河口下行方向的所有路轨。”
“你说什么?”弗朗索瓦站长再次惊得张大了嘴,就像听说有人要截断他的胳膊一样。他脱口而出:“我绝不允许你拆毁我们的铁路!”
“站长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它已经在我們的管辖下了。”
“噢,主啊!”弗朗索瓦哀叹道:“看来,我们的末日到了。”
“站长先生,你如果愿意,我们想聘请你继续担任碧色寨车站的站长一职,但是总调度必须是我们的人,从这里到昆明的上行火车还照开不误呢。我们的军火工业,非常需要个旧的锡矿。”
弗朗索瓦沉默良久,才慢慢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车站,辅轨上正停放着一台法国巴底纽勒机车厂制造的蒸汽机车,旁边还有一台英国产的“嘎拉式”蒸汽机车,这些机车头都是法国铁路公司为适应滇越铁路崇山峻岭的地形构造而专门设计制造的,没有人比弗朗索瓦站长更熟悉它们,也没有人比他更爱它们。平常只需听它们的鸣叫,就知道是哪一种机头牵引着列车来了,只需听它们在钢轨上哐当哐当的步履,就知道是谁在驾驶它们,又代表了谁今天高兴或忧郁的心情。
其实,弗朗索瓦和车站上的铁路公司雇员都接到了撤离的通知,一些西方人已经在打理行装了。但弗朗索瓦站长还不想走,他的责任告诉他,他应该坚守自己的岗位,战争总有结束的那一天,法国政府说不定还能收回这条铁路的管理权呢。到那时,如果他弗朗索瓦站长还有幸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滇越铁路线上的英雄。他还不想退休呢。但话又说回来,即便退休了,他又能去哪里?回战火纷飞的欧洲吗?
“我们现在那个该死的法西斯傀儡政府,肯定不会愿意我与敌对国政府合作的。不过,请给我时间去做决定。”
黄达谦笑了,“我相信你会接受的,人们说,你爱火车胜过爱自己的老婆。我们尽管有过不愉快,但我们是盟友。”他向弗朗索瓦伸出了手。
握过手之后,黄达谦司令官又说:“顺便告诉你一句,你揭发的那个汉奸,下周就要枪毙他了。作为功臣,国民政府将在公判大会上对你予以表彰,还会给你颁发奖状和数目不菲的奖金哩。希望你能拨冗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