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12/15页)
毕摩独鲁的命看来是救不下来了,如果说过去他还能以一个法国人的身份为毕摩说情,现在他这个连自己的祖国都没有了的人,谁还能听他的呢?更何况,是他亲手把这个毕摩送上了刑场,他已经为此很多个晚上睡不着觉了。
“真是莫大的讽刺,给我的奖金,就留给你们抗战用吧。”弗朗索瓦冷笑道:“你们的刑法,可比我们砍下了一个国王脑袋的断头台残酷多了。谢谢司令官先生的好意,请让·的梦安宁些。”
第二天上午,弗朗索瓦三十年来破天荒没有准点去办公室,如果中国军人没有连夜开始拆毁铁路的话,上午应该有十二对列车进出碧色寨车站,还有四对列车需要在车站编组。他不确定站长室里是否还有需要自己承担责任的事情,中国军方的调度大约已经进驻车站了吧?他更不确定是否接受中国军方的邀请,继续留任站长一职。
昨晚他一夜未眠,弗朗索瓦夫人回法国后,由于后来的战争,海路时常受到德国潜艇的威胁,她就一直没有回来。前天他终于收到从法国铁路公司转过来的家信,德国人的坦克从弗朗索瓦太太避难的村庄前的公路上隆隆驶过,两个孙子还跑去看热闹,吓得他们的老祖母心都碎了。而弗朗索瓦的两个儿子,一个在马其诺防线被德国人俘虏,生死未卜,一个据说跟随戴高乐将军去了英国,同样杳无音信。战前的混乱秩序已经得到恢复,但生活品很难得到了,连一枚鸡蛋都难以找到,一切都被征用啦。
国破家亡,作为一个战败国的国民,他们没有成为难民已属万幸。弗朗索瓦站长在碧色寨火车站看到过太多从中国的北方和沿海地带撤退过来的难民,他没有想到这样的命运也会降临在一个法国家庭。就像他没有料到,自己也会成为杀死一个无辜的彝族毕摩的帮凶。这让·愧疚无比,深感自己罪孽深重。
家里的电话急促地响起来,铃声似乎与往常不一样。弗朗索瓦想,难道他们会催我去上班?
是露易丝医生的电话,听得出她的糟糕心情和弗朗索瓦站长一样:“听说他们要拆毁铁路?”露易丝医生问。
“嗯。露易丝医生,你在哪里?”
“我在波登桥。弗朗索瓦站长,我有个坏消息。”
“唉,现在谁还能带给我们一点好消息呢?露易丝医生,看来一切都该结束了。中国军方要炸毁波登桥吧?”弗朗索瓦很为露易丝医生感到遗憾,这个女人从守候一个情人,到守候一座桥,就这样付出了自己一生的爱。
“比这更糟糕。”弗朗索瓦几乎能看到露易丝的眼泪了。“日本人刚刚轰炸了这里,阿凸……阿凸的火车……被炸翻车了。”
“你说什么?阿凸呢,还活着吗?”
“死了,弗朗索瓦站长。”
“噢!我的主!我真遗憾。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弗朗索瓦不能不想起即将要被枪毙的毕摩独鲁,灾难怎么会接踵而至地降临到这家人的头上?日本人切断了滇越铁路后,碧色寨往边境车站河口方向的下行列车每天只有几趟短途,大都是中国军方调往边境的军队和战备物资。也许,这是最后的几趟车了,阿凸真是不幸。
“弗朗索瓦站长,是我害了他啊!”露易丝医生已经泣不成声。
“别这样说,亲爱的露易丝小姐,战争来了嘛。谁知道下一颗炸弹会不会落在我们的头上呢?”
“当初……当初,要是不把他推荐给您,他……他就……像他父亲一样,做一个毕摩,多好。”
弗朗索瓦不敢向露易丝医生说毕摩独鲁下周就要被枪毙了。他想起多年前毕摩独鲁来找他要儿子时说过的话,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们不能断了我彝家人的香火!弗朗索瓦心里一阵阵发紧。那时他不明白中国人的香火意味着什么,现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莽撞开车的司机,把别人好好的个家庭摧毁了。
“弗朗索瓦站长,阿凸的父亲放出来了吗?”露易丝医生又问。
“噢……噢……我想,应该快了吧。”弗朗索瓦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语调哽咽起来。“大卡洛斯先生也在努力帮他。”
“我们该怎么告诉他阿凸的事?”
“嗯,他会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的。”弗朗索瓦随口说了一句,如果这个时候毕摩独鲁在身边,弗朗索瓦希望独鲁给他一拳。
两人手持话筒长久没有话,露易丝医生的声音再度幽幽地传来,“弗朗索瓦站长,你知道阿凸名字的彝文意思吗?”
“不。”
“超越。”
“噢,但愿他能借助这个名字到天堂。”
“弗朗索瓦站长,阿凸曾经告诉我说,他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今后在从事毕摩这个职业时,超越自己的父辈祖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