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14/15页)
弗朗索瓦站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思念那个可怜的毕摩,自己的老对手。往事在那篇陈旧的文章中重新被钩沉出来,弗朗索瓦站长想起这三十年来自己在碧色寨的经历,除了一以贯之的自豪,还有些许的伤感。他已经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这里,满头华发,大腹便便,而他当年的对手毕摩独鲁,却永远不会因为时间的流失而衰老,这让·朗索瓦对东方人的养生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小个子的彝族人瘦削黝黑的脸庞上没有一条皱纹,一双浑浊细小的眼睛似乎什么都看得透彻清晰。可是他却看不清这个世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也许他根本不需要这个变化,只是固执地坚守自己的信仰,这才是他的悲剧。
唉,他倒不失为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弗朗索瓦站长想。
公判大会在车站对面小学校的操场上举行,刑场却在车站背后的荒岗上,那里早就布满了军警。弗朗索瓦在站长室里就可以听到对面群情激奋的口号声。“真是一个荒谬的世道,比法国大革命时还混乱。”弗朗索瓦兀自嘀咕道。有一列火车因为军警戒严进不了站,老毕摩在公审完后,将从那边越过铁道线押送到刑场,弗朗索瓦想在此时和老毕摩作最后的告别。
临近中午时,弗朗索瓦看见老毕摩在一群军警的押送下过铁道线了。他看上去那么孱弱,就像被一群壮汉肆意蹂躏拉扯的羔羊。“噢,我的主,请接纳这个可怜的人。不管怎样,他还是一个忠实于自己信仰的人。”弗朗索瓦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心中涌上强烈的罪过感,不过很快就被一口咽下去的热咖啡消弭了。在如蚂蚁一般的中国人中生活久了,弗朗索瓦见过太多他们的死亡,有时他祈祷如果这些命运多舛的可怜人们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或许比生活在眼前这个毫无生气与希望的苦难世界更好一些。
约莫一刻钟后,他听到了两声沉闷的枪声。
晚上八点钟,弗朗索瓦站长去碧色寨的小教堂做晚祷。弗朗索瓦通常不会每天坚持做晚祷,但今天他感到有必要在神父面前办一次告解,他在布格尔神父面前忏悔了白天自己的罪,他希望神父能帮他转求天主,让·个彝族巫师的灵魂得到安息,最好也能升到天堂——尽管他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异教徒。
在回车站宿舍的路上,大卡洛斯拦住了弗朗索瓦,说他有一个箱子需要免检托运。碧色寨车站已经实行了军事管制,黄达谦司令派来一个少校军官控制了一切,从调度到运输业务,都得经过这个少校军官签字才可放行。大卡洛斯没有去找这个少校,而是想直接走海关托运。碧色寨一直有一个海关,但自从清朝末年开关一直到民国,都由外国人担任海关官员,现在由一个叫格罗斯的海关官员带着两个中国人负责。但格罗斯回法国去了,那个在海关临时负责、叫李真福的中国人一定要大卡洛斯开箱报关检查,大卡洛斯只得来请弗朗索瓦去说情。在碧色寨,弗朗索瓦站长可是说话管用的头面人物。
“你运什么了?鸦片还是黄金?”
大卡洛斯挤挤眼睛,“你帮我带上车就是了。”
弗朗索瓦说得斩钉截铁,“违反铁路公司规定的事,我可不会为你做。”他是个严谨认真的站长,他可不愿大卡洛斯坏了自己的职业操守。“除非你告诉我,箱子里是什么。”
“你的救赎。”大卡洛斯说,他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一起随那货物到下一站。”
现在从碧色寨始发的火车,只能往昆明上行方向开。弗朗索瓦告诉李真福,箱子里是他的私人用品。李真福平常对弗朗索瓦站长很敬重,他关切地问:“站长先生要离开碧色寨了吗?”
弗朗索瓦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也许。”
李真福在货运单上盖上火漆,“我们会想念你的。”
弗朗索瓦心里有些感动,他还没有走哩,碧色寨的人们就开始想念他了。人活在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不要说能做多大的事情,能时常被人想念就好了。
火车启动,缓缓驶出碧色寨车站,大卡洛斯扮了一个鬼脸,对弗朗索瓦说:“想知道现代版的特洛伊木马是如何上演的吗?或者,想看大变活人的魔术吗?我给你变一个。”大卡洛斯找来一根撬棍,一下就把那口沉重的箱子撬开了。一个人像个复活的僵尸一般,慢慢坐了起来。
“主耶稣!毕摩……”弗朗索瓦站长惊叫起来。
“哈哈,伙计,现在你不用忏悔了。”大卡洛斯像个变戏法成功的魔术师。
“我对你肃然起敬。”弗朗索瓦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你……你怎么做到的?”
“一个通神的彝族巫师,枪是打不死的。不是吗?”大卡洛斯故弄玄虚地说,然后他又拍拍毕摩独鲁的肩膀,“我亲爱的朋友,出来吧,你现在已经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