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13/15页)
弗朗索瓦感到自己的心在被一把钝刀一刀刀地切。都是当父亲的人,他的儿子也在战争的铁蹄下生死未卜,如果自己的家仇应该算到法西斯头上的话,毕摩独鲁的家仇,一半该由自己来承担了。弗朗索瓦的呼吸急促起来。
“弗朗索瓦站长!站长先生?”露易丝医生大约听出了异样,焦虑地喊。
“唉,没有什么,我……我最近,心脏不太好。”
“弗朗索瓦站长,你要小心自己的身体了。”
“谢谢。你自己也要小心。还是回碧色寨来吧,波登桥可是个危险的轰炸目标。碧色寨不管怎么说,还有中国军队的防空炮火,尽管很微弱。”
其实这正是露易丝医生所担心的,日本人的飞机三天两头地来轰炸人字桥,万幸的是,这座镶嵌在深山狭谷中的桥极不容易被击中。露易丝医生在波登桥经历四次轰炸了,炸弹不是落在山头上,就是炸在山谷里。那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地上祈祷。
露易丝医生相信:她的祈祷能够感天动地,让·耶稣俯察到寂静的山谷里一个虔诚的人一生的爱。
枪毙毕摩独鲁的那个早上,弗朗索瓦把自己关在站长室里,办公桌上摊开一本多年前的旧画报,里面有一个栏目“远东见闻”,其中有一篇图配文的文章是弗朗索瓦写的——
我们的火车在这原始古朴的红色高原上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欢迎,或者说,以火车为代表的工业文明已经征服了这个古老民族的心,但仅有一个人除外。他就是碧色寨彝族人的祭司,一个名叫独鲁的人。本地人是个多神崇拜的民族,这个祭司没有自己的寺庙或者教堂,也没有宗教组织认可的神品,更没有自己的红衣大主教和教皇。从本质上来说,他只是一个农民,或者是一个比旁人懂得更多乡土知识、以及靠他的祖先瞎编乱造的神鬼体系来吓唬民众的巫师。我和他的合作从一开初就不愉快,当年我带领印度支那铁路公司的勘测队第一次进入这个村庄时,我们曾经发生过一次激烈的武装冲突。这个彝族祭司应该对这次毫无意义的冲突负很大的责任,正是他告诉本地有权势的贵族,我们的铁路将破坏他们各路神祇的安宁。而且,在他看来,我们似乎不是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人类,而是必须被驱逐的魔鬼。我们的勘测队依靠二十多支来复枪和法国外籍军团几个士兵卓越的战斗素养,最终战胜了那些像印第安人一般野蛮勇敢的彝族人。这场小小的胜利其实让·感到很羞愧,因为我们的对手连支像样的步枪都没有,他们还在用中世纪的武器和我们对抗。
这样的民族值得同情,但必须被改变,尽管这种改变是多么地艰难。你永远和一个彝族巫师说不清楚,火车在文明世界里,意味着什么。那个彝族祭司认为,我们的火车是大地上一条必须被斩杀的恶龙。可怜的人,他会用什么方式来斩杀我们的火车呢?当然,他不会去做破坏铁路设施的事情,他用他独有的巫术——魔术——来和我们的火车抗争,这样的努力他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做出了许多荒唐·举措,比如念诵咒语咒诅我们的火车,在本地土族人中散布不利于我们的言论,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神,把一捆稻草扎成西方人的模样斩杀之等等。他忽而像马戏团的小丑,忽而是文明世界的反抗者。但这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却老是要去挑衅一个壮汉。
火车通到这个偏远的村庄以后,本地人已经把乘坐我们的火车当成一种时尚和荣耀的事情,男人们抱着他们的小猪、羊羔挤上三等车厢,以便到更远的集市去交易;妇女们穿上色彩艳丽的自制服装、胸前挂满银饰,头上插满山野的鲜花,像一个个移动的小花坛,乘火车到另外的村庄去展示她们的风情。但这个彝族祭司,可能是本地唯一没有坐过火车的成年人。他对火车这件工业革命的产物不是简单的不适应,而是刻骨的仇恨。
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在上周刚刚发生,这个顽固不化的彝族祭司的儿子——一个聪明俊朗的、向往新生事物的、具备远大志向的年轻人找到我,申请能到法国铁路公司来工作。他本来被他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来子承父业做一名彝族祭司。但这个年轻人对我说,他喜欢火车,他甚至还提出一个让·很感兴趣的问题:什么时候他才可以亲自驾驭一辆驰骋在他的故乡的火车呢?上帝保佑他实践这一良好的愿望吧。
阿凸能当上火车司机,跟弗朗索瓦站长的精心栽培和鼎力推荐有关。他喜欢这个好学的年轻人,他更希望通过对阿凸的改变,向毕摩独鲁宣示西方文明不可抗拒的力量。但此刻弗朗索瓦为自己感到愧疚的,还不单是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让·毕摩蒙冤被杀,而是由于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没有能够用文明世界的常识教化这个冥顽不化的彝族知识分子。哪怕阿凸都成功地成为一个合格称职的火车司机了,弗朗索瓦仍然不能让·毕摩相信:代表工业文明的火车,不是一条在大地奔跑的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