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0/23页)

不过,比较而言,他现在对阿芳的思念简直到了过去无法企及的地步。即使在那些年的战争岁月里,身处西原,远离阿芳,他对她的思念都远远比不上现在。大约当时太年轻,有强大的自我保护能力,使他能免于绵延不断的回忆的纠缠。那时候一躺下就能睡着,脑子里想的都是现实,是当下的事情,是丛林出口处,某个弯路后,对面山路旁,或者山坡背面的正在等待自己的事情。每当他脑子里浮现出阿芳的样子,对她陷入深深的思念,通常都是在他身体异常虚弱,难以支撑下去以至绝望的时候。这时也通常是他在战场上受伤,或是染了疾病,或是悲哀得不能自拔的时候。

阿坚想起他在B-3前线当兵的10年里,曾经有三次陷入对阿芳的无可名状的深深思念中。第一次好像是在穿越老挝的行军险途中,那也是他第一次感染疟疾。还有一次是1969年受伤,躺在第八医疗队的时候。当时他受了重伤,伤口散发着腐臭,感觉就像是在等死。在他处于半昏迷状态时,一度守护他的那个哑巴女护士跟阿芳颇有几分相像,让他陷入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思念中,那份思念是那么强烈,完全超出了他意志力能控制的范围,简直就像发烧一样。

当闲居在招魂林的三号农场侦察排每天玩牌享受魔玫瑰的时候,当发现自己的战友和对面深山老林中的三个女孩陷入那种渺茫而令人非议的凄惨爱情的时候,他每晚都会梦到阿芳。也正是因为思念阿芳,怀念自己的爱情,阿坚没有阻止战友和那些女孩之间的荒唐感情,同时也提醒自己不要参与他们的行为。每天晚上,几个侦察兵背着阿坚悄悄地离开营房,翻山越岭去跟情人约会的时候,阿坚似乎都在梦里跟阿芳模糊的身影一起尾随着他们,加入他们不幸的欢乐里。那是何等令人着迷的恩爱,却又痛苦地预示着巨大灾祸的来临。之后,他们抓到了杀害那三个女孩的敌军探子,他决定亲手杀死他们,让他们看着自己的墓穴死去。

然而到了最后一刻,当他举起枪来,手指正要扣上扳机的时候,却又放了他们。那并非因为他们的祈求,也不是因为战友的惊恐,而是因为突然他想起了阿芳的话:“你要杀很多人吗?”“你要变成凶残的人吗?”

简直难以置信,在那样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他想起了阿芳,想起了她说的话。他立刻收回成命,饶了那几个家伙。那绝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宽宏大量,完全不是他的作风,以至于后来他都不敢谈起,不敢告诉别人真实的原因,后来与阿芳重逢,他也没有提及此事。

但是,在阿坚在第八医疗队疗伤的漫长的日子里,他真的以为陪在他身边的人是阿芳,他确信那不是梦里的阿芳,也不是思念中的阿芳,而正是阿芳本人。当然,他的那种感觉完全是受伤引起的精神错乱,尽管是那么逼真。

在1969年雨季开始的时候,他所在的27营被敌人包围在招魂林的那块空地,几乎全军覆没。他在丛林里爬了一天一夜,身上到处沾满泥巴,衣服都爬破了,破洞连破洞,几乎一丝不挂了。后来,另外几个脱险的战友在森林边发现了昏迷的他,抬着他向日落的方向撤退,当他因剧痛和绝望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第八医疗队。

第八医疗队在随后的几个月里,也不断被围追,被攻击,所以也不断撤退,不断转移。最后,医生、护士和伤员们不得不拖着瘫软的身子互相搀扶着,暂时躲进一个靠近绵山的昏暗丛林里,大家都非常疲惫,狼狈不堪。当然,医疗队撤退时的景象和感觉,阿坚本人并没有印象,因为在他被送往211医院接受治疗前的两个月里,他都迷迷糊糊地躺在一个昏暗而潮湿的山洞里。

当时他身负重伤,腐肉的恶臭从他的胸膜、肩膀,还有两腿间可怕的伤口处散发出来,连蚊子都被熏得飞出洞去。阿坚一直处于昏迷状态,间或醒来一会儿,好像只是为了确认一下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又好像是为了积攒一点力量继续昏迷。但每次他醒来,都会模模糊糊地看到“阿芳”和自己一起待在洞里,他忍不住呼喊她的名字,她却不回答,只微笑着俯下身子亲一亲自己满是汗水的额头。

对于“阿芳”的出现,他从来没有多想,也不曾焦虑地自问,他把“阿芳”的出现当作一种理所当然的幸福,就像是对待雨的声音,树林的声音,以及回响在大地上的枪炮声一样,他表现得坦然。女护士非常消瘦,双手也因辛劳变得干枯粗糙。可是,当她抚摸着阿坚眼角的疤痕时,虽然是在昏暗潮湿的洞里,阿坚仍然看到了那个女孩棕色瞳仁中的光芒。

“阿芳?”他咬紧牙齿,转动身体,把头扭向了一边喊了一声,还痛苦地喘着气。护士轻轻地给他换掉纱布,清洗伤口,用夹子把腐肉上的蛆虫清理干净,然后又替他盖好那床破被子,放下帘子。阿坚紧皱的脸微微舒展开了一些,好像是要在自己昏迷前尽力对那个女孩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