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13页)
“他妈的,一个要饭的态度还这么强硬?他妈的,不是老子们跟侵略者打上一仗,你他妈连饭都要不成!”一个衣着体面、穿短大衣的男人搂着一个穿羽绒服的美女从饭馆里出来,趾高气扬地说道,“喂,低声下气点,老子才给钱!”
穿着羽绒服的女人扑哧一声大笑起来,就好像被人挠到了痒处。
“说来也真好笑,等什么时候我要在书里写写这样的场景。”阿坚很自然地想到,或许将来还可以把这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和那个乞丐写成老朋友,甚至是战友,或者是其他密切的关系。
阿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件事。他所有的思绪都混乱起来,没有任何条理,思想和情绪交织在一起,好像是要模糊那纠缠折磨他内心的忧伤主题。尽管如此,他也知道正是这断断续续的、没头没尾的、前后矛盾的思绪在帮助他脱离内心的痛楚。
在夜色中的大街小巷穿行,令他觉得就像走在奇异的迷宫里。在这些大街小巷所遇到的人和事,表面看来没有任何联系,也没有什么意义,汇集在一起却非同一般。正如单个的阿拉伯数字,一旦串联在一起,就可以组成一个无穷大的数。无数个夜晚,他走在大街小巷里偶然“捡到”的“数字”,总是引诱着他继续整夜不停地在街上闲逛。
渐渐地,这种闲逛似乎变得必不可少,一天不去,他就觉得黑夜里的生活杂乱无序,甚至令人厌倦。他有时候会毫无目的地跟着前面的某个人走,随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直到那人消失在某个房子的门口,他还会通过那人的背影极力想象他的相貌和生活方式。他努力将自己融入他们的生活中,尽管觉得那些人的生活与他是格格不入的。
他回忆起1972年,他常常和侦察兵小A以及“牛头”阿胜,这些被称为“圣地小子”的人在丛林里碰面。他们绑上吊床,躺在一起,整夜恣意谈论街头巷尾的各种事情,还会出一些琐碎的问题考考彼此。比如,某条街在哪儿?哪条街上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简陋的房子?哪条街上的房屋最多?哪条街最短?哪条街最古老?那条街为什么被称作“追街”?河内哪家饭馆专门做烤蛙?哪个咖啡馆最好?等等。这些问题,最后总是阿坚取胜。就连三代在草市街靠开三轮车谋生的阿胜,也不得不承认阿坚比自己更熟悉河内。
可以说,没有哪一位河内籍的士兵比阿坚更了解这个城市了,阿坚能够分毫不差地描述出那些古街的细枝末节。比如,河内有大大小小多少湖泊?钦天路有多少条巷子?哪条街上的女孩最漂亮?太平洋电影院常在哪几个晚上放电影,用什么方法能够买到票?等等。
不过,大家可能想不到的是,阿坚对这些街巷的认识并不是从小累积的,而是在战争中了解到的。事实上,当兵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在读的高中生,很少在街上闲逛。当兵之后,他才真正对河内的街道了如指掌。因为他曾在几个不同的营房待过,结交过很多河内籍的士兵,正是长期到处转战的军旅生涯以及深山丛林中的黑暗岁月,让他对生他养他的故乡有了深厚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对河内的迷恋之情已经淡化了许多,他觉得这座城市越来越陌生了。这么多年过去,这座城市自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真正改变的是他自己的生活,由此他才感到心中和眼中的河内已经截然不同,也许他主要凭着记忆来维持与街巷的联系。今天在他周围发生变化的生活,似乎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维持他内心对永不消逝的过往的记忆。
退伍回家后,走在街上,走在人群里,阿坚常常感到军队里那种融洽的氛围、心灵的感应在如今的人与人之间已经不复存在了。
孤独感常常如影相形地紧随着他,这种孤独并非只有阿坚才有,而是弥漫在整个社会。
战后许多人的命运似乎都是相似的,贫困、单调的生活与深切的孤独感交织在一起,在他们的内心形成了翻滚的江河。
喜悦、悲伤、幸福、痛苦这类的情绪在减少、淡化,变得乏味,丧失意义,但偶尔似乎又猛然在黑夜里亮光一闪,犹如商店门前那一闪一闪的微弱灯光。
行走在大街小巷,他原本是想去追寻记忆中的过去的愿望,最后却落了空,陷入深深的忧伤里。
他常常觉得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在黑夜中渐渐消失,真实的河内与他在丛林里多次午夜梦回的故乡已经格格不入。
所以,当他走在街头,常常会冒出一个念头:“离开这座城市!必须离开这里!”午夜的浓黑中,风也似乎在头顶呼啸着:“离开吧!离开吧!”
不知不觉中,他回忆起5月夕阳下寂静的梦坡,那个有人在等待他的小村子。想起那里,过去宁静而美妙的一切如同就在眼前,仿佛就能感受到从树林里、从阿兰家的果园后面吹过来的微风,能看到在那无垠的苍穹里闪亮的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