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13页)
“跟我干一杯,步兵哥!”有时阿旺会怪声怪气地冲阿坚喊,“不喜欢我啊?还是怕我没钱?别担心,干了吧!没有我们这些人,你们怎么可能像那些将军夸耀的,是他妈的什么‘世界一流的步兵’?干杯,让他妈的战争滚得远远的!”
唉,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从前那么英勇的一个战士会变成现在这样,把自己折腾得就像一扎破布一般。据说他患上了“晕马路综合征”。不过,实际情况更糟:阿旺连摇晃都受不了了。
“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开车还好,”阿旺说,“但是开到平稳的、软乎乎的路面上,我就作呕,好像马上要吐出来,会晕得抓不住方向盘。晚上回家都睡不着,睡下了就会做噩梦,在梦里大喊大叫,就像受人宰割一样,所以我只能喝酒。喝了酒还怎么能开车呢?而且,我开车还有一个毛病,特别厌恶行人和自行车。看到有人在车前面闲逛我就没了耐性,要极力克制自己才能避免冲过去轧死他们。你们都见过坦克从人身上碾过去吧?坦克那么重,可是依然会被人体硌得震动一下。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对这种感觉更加敏感,你会知道车正在从人的身上碾过,而不是轧过土堆、树根或是砖块。碾在人身上,感觉就像是把一个充满水的袋子突然碾破。天哪!”
阿旺说着说着,突然呻吟起来,露出痛苦的神色。“这些景象在晚上睡觉时一直缠着我。你们不会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们追击敌军18师,路过春禄的时候,坦克的履带上沾满了人肉和毛发,成群的蛆在上面蠕动,充满恶臭。车开到哪儿苍蝇就跟到哪儿。唉,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失眠,再也没有香甜的美梦了。”
阿旺就这么一天天地喝下去,直到病倒后才没再来。其他人估计也跟他差不多。俱乐部渐渐散了,大家的命运都很悲惨。此刻坐在咖啡馆阴暗角落的也基本上都是老兵,可是再也无法辨认出他们过去的痕迹了。就像阿坚自己,他又何尝还是原来的那个他,就连店老板也变了。
阿坚把面前的那杯酒一饮而下。这时一个姑娘走了过来,经过阿坚的桌子,她看见阿坚在看她,她头发蓬松,身穿一件大衣,衣服口袋上到处是拉链,看起来鼓鼓囊囊的,身上还有一股中国的香水味。
“请走开吧。”阿坚说道。
“你不喜欢我啊?”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别的地方坐下?”
“哪儿还有别的地方啊?”
那女的扑哧一笑。她牙齿缺了一块,牙龈还黑乎乎的,不笑的时候倒还勉强看得过眼,那样子看上去怎么都像未成年人。
“真冷,”姑娘叹了口气,“你一个人喝酒啊?老天,你就请我喝这种毒药啊。”
“小孩子喝酒不好。”
“你才是小孩子呢!”
姑娘把手放到阿坚的大腿上。“啊!”她叫了一声,把手收回来,轻声笑了。阿坚微微张开嘴。
“唉,你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我可不是傻瓜,我是有文化的人。你要知道,现在陪你喝酒的人是一名女大学生哟!你别笑,我没喝醉。唉,你这个人哪,算了,干了这杯酒吧!”
阿坚这一生喝酒无数,但只有极少的几次醉得厉害。一次是在胜利前夕的4月30日的夜晚,在新山一机场的法国航空公司的酒吧里;另一次是10年前,就在这个咖啡馆。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店主肯定还记得,当时店主还没有现在这么胖。眼前的这个姑娘那时大约还是一个站在红云店里等着吃冰激凌的小女孩吧。对,就是那个漆黑的夜晚,他跟一个人打架,把对方给打伤了。
噢,不,实际上那天他并没有喝醉。那时候,他根本不怎么喝酒,他到这个店里总是喝咖啡,偶尔才和战友们喝上几杯。人家喊他喝,他才喝一点。跟别的退伍军人比,他要幸运得多。他有房子,考上了大学,是大学生,而且就快要毕业了,快要结婚了。未婚妻是一个绝色美女,他们在战前就相爱,他打仗十年,她等了十年,一直等他从战场上归来,一直到现在。
当然,这是别人议论他的一些话,他从不去纠正旁人的说法,也从不把阿芳带到这里。不过,咖啡馆的一些常客去过阿坚家,阿坚也曾向他们介绍过阿芳。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不幸的夜晚。一场冲突之后,警察拘留了阿坚,理由是老兵手痒,打架斗殴。但事实上,跟手痒没有半点关系。那件事情的发生说起来很偶然,却带有这个没落的时代的必然性。
从那以后,阿坚就开始了一种地狱般的生活,是普通生活的地狱,是看起来太平安乐的时代的地狱,也是爱情的地狱。
从那以后,他跟阿芳之间的爱情,充满了怪异的成分,充满了伤害,让他的心日益枯竭,令他身不由己地陷入越来越深的痛苦之中,整个人似乎变成了汪洋大海中一条飘摇不定的小船。